谢明蓁话音落下,听雨轩内落针可闻。靖王萧景琰那几乎不加掩饰的附和,更是将气氛推向冰点。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瑞王萧景珩身上,等待着他的反应。是勃然变色,还是忍气吞声?
萧景珩面上并无愠怒,他只是缓缓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掠过谢明蓁,最终落在靖王身上,唇角甚至含着一丝极淡的笑意:“四弟与谢小姐所言,听来确有道理。建功立业,自是男儿本分。”
他竟先认可了对方?众人皆是一怔。连谢明蓁也微微蹙眉,不解其意。
却听萧景珩继续温声道:“然,古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身乃之本。这画中隐士,避世非为无能,或是修身已臻化境,或是待时而动。如诸葛孔明,隐居南阳,天下大势却了然于胸,终遇明主,方成就三分伟业。其未出山时,谁能言其无担当?”他引经据典,语气和缓,却将“避世”与“待时而动”、“修身养性”联系起来,轻易化解了“爱惜羽毛”的指责。
“至于天下百姓所望,”萧景珩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看向轩外碧波,“非唯阵前杀敌一途。轻徭薄赋,使民休养生息;明正典刑,使民安居乐业;兴修水利,抵御天灾;整顿吏治,杜绝贪腐。此间种种,何尝不是担当?何尝不是建功立业?若天下臣工皆能各司其职,于国于民有益,便是身在朝堂,亦心怀天下,何必拘泥于是否隐于山林呢?”
他这一番话,格局宏大,立意高远,既反驳了靖王所谓的“躲起来不算本事”,又委婉地指出了为政者真正的责任在于方方面面惠及百姓,而非仅仅追求军功武勋。且言辞恳切,毫无火气,更显风度。
席间不少文官子弟或心思清正之人,闻言不由暗自点头称是。就连一些武将家眷,也觉得瑞王所言在理。
萧景琰被噎了一下,他擅长军阵杀伐,于此等辩论并非长项,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反驳,脸色不由得沉了下来。
谢明蓁心中暗骂萧景琰无用,忙笑着打圆场:“瑞王殿下胸襟开阔,心系万民,臣女佩服。”她先将高帽戴上,随即话锋一转,再次将焦点引向苏云昭,“只是不知,苏妹妹对此又有何高见?妹妹方才解读《雪猎图》那般精彩,想必对此隐士之行,亦有独到见解吧?”她是不肯让苏云昭独善其身,定要将其拖入战局。
苏云昭心中清明,谢明蓁这是见离间瑞王不成,又回头针对自己,试图让自己在点评隐士时,要么得罪赞同隐士之行的瑞王,要么得罪反对隐士的靖王。
她微微垂眸,旋即抬眼,目光清亮:“谢姐姐过誉。瑞王殿下所言,深得我心。隐士之行,确非无用,或修身,或待时,皆有其理。”她先表明立场,与瑞王保持一致,随即声音轻缓道,“不过,臣女方才观此画,忽有所感,想到的却非隐士本身,而是作画之人。”
“哦?”谢明蓁挑眉。
“画家笔下,隐士居于深山,远离尘嚣,与兰草为伴,超然物外。”苏云昭缓步走近那幅《幽兰图》,目光似在欣赏画技,“然,这画作笔法精细,构图讲究,墨色浓淡相宜,显然是精心绘制,绝非信手涂鸦。且此画能流传于世,为世人所赏鉴,便意味着它并未真正‘隐’去。”
她顿了顿,看向众人:“可见,真正的超脱,或许并非身隐,而是心隐。只要心志高洁,不为浮名所累,即便身处繁华闹市,掌理万千事务,亦能保持本心,如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反之,若心术不正,即便身居深山古刹,恐也难逃名利纷扰之念。”
说到此处,她目光似无意般扫过谢明蓁,语气依旧平和:“故而,是出世还是入世,并非关键。关键在于其心为何。是为天下公义,还是为一己私欲?是真心造福百姓,还是沾名钓誉?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谢姐姐,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她这番话,由画及人,由人及心,最终落在了“心术”二字之上。更是以“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这等民间俗语,隐隐反将一军,暗讽谢明蓁今日种种作为,看似风雅大方,实则心机深沉,并非真心赏画,而是别有所图。
此言一出,谢明蓁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她岂会听不出苏云昭的弦外之音?这简直是在指着鼻子骂她心术不正!她胸口剧烈起伏,一股怒火直冲头顶,几乎要维持不住那端庄的笑容。她费尽心机举办的赏画宴,竟成了苏云昭展现才智、暗讽她的舞台!
萧景珩眼底赞赏之色愈浓,看向苏云昭的目光带上了一丝探究与更深的笑意。
萧景琰也皱起了眉头,他虽然不喜欢苏云昭,但她的话听起来似乎颇有道理,而且谢明蓁此刻难看的神色,也让他心中生出一丝极淡的疑虑。明蓁方才……是否真的太过针对苏云昭了?
场中气氛变得极其微妙。几位贵女交换着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与玩味。没想到这安靖侯府的嫡女,平日里不声不响,竟是这般伶牙俐齿,句句绵里藏针。
谢明蓁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恨意,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依旧甜美:“妹妹……果真能言善辩,姐姐受教了。”这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她今日一连两次发难,竟都被苏云昭轻易化解,反而让自己落了下乘,甚至引起了靖王一丝丝的疑虑。这简直是奇耻大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