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安靖侯府那间依旧略显清冷的疏影轩，苏云昭屏退了左右伺候的丫鬟，只留下自己独坐于临窗的软榻上。
窗外庭院寂寂，唯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响。
她面前的小几上，正摊开着那份费尽周折才得来的老旧宫人名单，墨迹书写的一个个名字，此刻在她眼中，仿佛是一个个通往迷雾重重过往的指路标记，却又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不祥预感。
直接按照名单上的名字去寻访这些人，无疑是最蠢笨也是最危险的方法。
谢明蓁的眼线，林贵妃的监视网，恐怕早已如同蛛网般密布宫廷的各个角落，正张网以待，只等她自投罗网。
她需要一座足够稳固的靠山，一条相对安全且不易被察觉的路径，来指引她穿过这片雷区。
思绪纷乱间，皇后周氏那张总是带着几分病弱疲惫、却又异常清明冷静的面容，再次浮现在她的眼前。
那位端坐凤位、母仪天下的女子，虽然平日里看似不问琐事，体弱静养，但苏云昭能感觉到，她心中自有一杆秤，对宫中的暗流涌动洞若观火。
今日在昭阳殿，她并未直接阻止自己的行为，反而在贵妃发难后，出言提醒“分寸”与“自保”。这是否可以理解为一种默许，甚至是一种隐晦的支持？
皇后与林贵妃之间的不睦，在宫中并非秘密，两者在皇子夺嫡立场上的对立更是众所周知。
若母亲之死，或者刘美人之死，真的与林贵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皇后是否愿意看到真相大白于天下？即便其初衷并非全然为了正义，哪怕只是为了打击政敌，巩固自身和瑞王的地位？
这个机会并没有让她等待太久。
三日之后，皇后再次召苏云昭入宫，此番是以关心大婚仪制为名，询问她对婚礼流程、服饰规格可还有何不解或需要宫中协助之处，尽显皇家对未来瑞王妃的关怀与重视。
苏云昭一一恭敬作答，言辞得体，态度柔顺。
待这些例行问话完毕，殿内一时陷入了短暂的静谧之中，唯有鎏金熏炉中的檀香依旧丝丝缕缕地飘散着淡雅的香气。
苏云昭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起身，走至殿中央，面对着凤座之上的皇后，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极为郑重的大礼，伏身跪下。
皇后正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放下茶盏，温声问道：“苏姑娘，行此大礼，却是为何？”
“臣女冒昧，有一不情之请，心中惶惑不安，恳请娘娘垂怜鉴察。”
苏云昭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臣女对母亲思念日深，只盼能多知晓一些她生前旧事，哪怕只是零星片段，亦可慰藉心怀，此心此念，天地共鉴。然宫中旧事，浩如烟海，迷雾重重，臣女人微言轻，又初入宫闱，实在无从下手，如同无头苍蝇般乱撞。更恐自己行事不周，不知深浅，不仅徒劳无功，反而玷污了母亲生前清誉，甚至……不慎触犯宫规禁忌，引来莫测祸患，届时非但不能尽孝，反而辜负了娘娘与殿下对臣女的期许厚爱，那便是臣女万死难辞之咎了。”
她言辞恳切至极，将那份求知之心与恐惧之忧表达得淋漓尽致，情绪饱满却又不失克制，始终紧紧扣住“孝心”与“怕惹祸”这两个要点，绝口不提任何关于疑案、谋杀等敏感字眼，完美地将自己的真实目的包裹在了一层合情合理的外衣之下。
皇后凝视着跪在下方的小姑娘，那双总是带着些许倦意的凤目之中，此刻却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人心最深处的角落。她沉默了片刻，殿内静得能听到蜡烛燃烧时轻微的噼啪声。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你想本宫如何帮你？”
苏云昭心中稍稍安定了一些，皇后没有直接拒绝，这便是好的开端。
她依旧保持着跪姿，声音更加谦卑：“臣女不敢劳烦娘娘为臣女之事过多费心劳力。臣女只恳求娘娘能慈悲指点一二，宫中查询旧人旧事，可有何需要特别注意的规矩忌讳？若臣女只是想打听些无关紧要的陈年旧闻、风俗掌故，该从何处着手，又该向哪些人询问，方能不逾矩、不犯忌、不惹祸上身？臣女只求娘娘能给予些许方向上的指引，如同黑暗中赐予一盏明灯，绝不敢让娘娘为难，更不敢奢求娘娘亲自出面。”
她将自己的姿态放得极低，只求指引和方法，而非直接要求皇后动用权力为她干预或担保，这无疑大大降低了皇后的风险和她可能产生的顾虑。
皇后再次陷入了沉默，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凤座的扶手，发出几不可闻的哒哒声，显然正在心中权衡着利弊，评估着此事可能带来的影响与风险。最终，她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痴儿。罢了，念在你一片纯孝之心，赤诚可鉴。”
她并没有直接提及任何具体的人名或事件，而是用一种极其隐晦、近乎打哑谜的方式，缓缓说道：“宫中岁月最是漫长，也最是熬人。多少老人熬不过岁月的风霜雨雪，或是病故，或是到了年纪恩放出宫，颐养天年去了。如今还能留在宫中的老人，多是些根基深厚、懂得明哲保身之道之人。有些事，主动去问，不如细心去观察；急切地去寻找，不如耐心地去等待。各宫主位身边那些伺候了十几年、几十年的老人，经历得多，或许知晓些无关紧要的旧闻趣事，但他们也最是谨慎小心，深知祸从口出的道理，绝不会轻易妄言是非。”
她说到这里，目光若有深意地扫过苏云昭，微微停顿了一下，才继续用一种更慢的语速说道：“尤其是……那些曾经经历过风波、见识过起伏，如今又被安置在一些清静悠闲处所颐养天年的老人，他们的嘴巴，更是比那蚌壳还要紧上三分。不过，人年纪大了，总归是爱回忆往昔岁月的，若是能投其所好，不同他们打听什么紧要事，只是聊聊他们擅长的、比如当年的花样子怎么绣、时兴的点心是怎么做的、某处宫殿旧日是什么光景……或许，偶尔也能从他们的闲聊感慨中，意外听来几句有用的风言风语。只是切记，听过便罢，万不可追根究底，死死追问，那样只会徒惹是非，引火烧身。”
苏云昭的心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几乎要跃出喉咙。
皇后的话如同加密的文书，但她听懂了！‘清静处颐养的老人’、‘经历过风波’——这分明指向了那些被安置在宫廷边缘角落，如佛堂、藏书楼、偏僻宫苑、甚至是一些手艺作坊里伺候的老年宫人，他们经历丰富却远离权力中心，或许正是名单上那些可能知情的人！而‘花样子、点心配方’则是暗示她，要用闲聊家常、请教技艺的方式去接近，而不是直白地追问敏感话题！
“臣女……谢娘娘恩典！娘娘点拨之恩，臣女没齿难忘！”
苏云昭再次深深叩首，这一次，她的声音里带上了难以抑制的、真实的感激之情。皇后虽未明言，却实实在在地给她指出了一条可行之路，一种接触名单之上那些老人的具体方法！
“起来吧。”
皇后的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本宫今日能对你说的，仅止于此。日后究竟如何，能否有所得，全看你自己的造化与分寸了。记住本宫的话，无论最终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首要之事，便是守住自己的本心，谨言慎行，方是在这深宫之中长久存身的根本之道。”
“臣女谨记娘娘教诲，永世不忘！”
苏云昭起身，只觉得心中一块大石稍稍落地，虽然前路依旧迷茫，但至少不再是毫无方向。她心中已经开始飞速盘算新的计划：不能主动去寻，要制造“偶遇”；要以请教女红、讨论点心制作为名，去接近那些在偏僻处服役的老宫人……
然而，新的问题随之而来。名单上的人，究竟还有多少人在宫中？又具体在哪些“清静处”？即便找到了，谁又愿意开口？皇后口中那轻描淡写的“风波”，又究竟指的是何等惊心动魄的往事？希望的微光之外，是更深的谜团与不确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