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王府,昭晖院。
书房内炭火温暖,苏云昭正坐在窗下,就着明亮的天光核对王府近月的账目,朱笔偶尔勾画,神情专注。窗外寒风呼啸,更显室内静谧。
脚步声轻轻响起,丹心撩开厚厚的棉帘进来,带进一丝寒气。
她脸颊冻得微红,气息略促,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愤慨与一丝忧虑,快步走到书案前,敛衽行礼:“娘娘。”
苏云昭抬眸,放下笔,温声道:
“回来了?外面情形如何?”
她见丹心神色,心中已猜到七八分。
“娘娘,市面上的流言愈发不堪入耳了!”
丹心语气急切,带着怒气,“如今不止是议论新政好不好,那些杀千刀的,竟将污水直接泼到王爷身上!
说什么王爷与江南巨贾秘密勾结,收了海量的银钱,才力推此策,要伙同商人盘剥百姓……说得有鼻子有眼,简直恶毒至极!奴婢听着都快气死了!”
苏云昭神色却依旧平静,仿佛那些恶毒的谣言并未在她心中激起太多波澜。
她示意丹心稍安勿躁,问道:“可曾留意,这些流言最初起于何处?又是如何传播开来的?有何规律?”
丹心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回道:
“奴婢这几日谨遵娘娘吩咐,带着两个机灵又可靠的小丫头,换了粗布棉袄,打扮成普通民女模样,混在城东、城西几处最大的茶楼、市集、水井边等人多口杂的地方暗中查访。
起初源头很是模糊,众说纷纭。
但后来细细观察,发现总有几个面生的闲汉,或是几个平日里就好搬弄是非的熟面孔,在不同地方、不同时间,说着几乎一模一样的话,刻意引着旁人议论。”
她回忆着细节,继续道:
“他们看似闲聊,实则句句都经过琢磨,专挑能引起恐慌和愤怒的说,比如‘盐价要翻倍’、‘王爷收了黑钱’、‘以后吃不起盐’之类。一旦有人附和或追问,他们便说得更起劲,唾沫横飞。”
“可盯紧了那些人?有无跟梢?”苏云昭眸光微凝,抓住了关键。
“盯了。”
丹心肯定地点头,语气凝重起来,“只是这些人甚是狡猾警惕,说完一阵就走,绝不久留,换个人多的地儿再说。
我们的人小心翼翼跟了几次,发现他们最后大多都混入……
城西那几条鱼龙混杂、帮派闲散人员聚集的巷子里,那边情况复杂,我们人生地不熟,怕再跟下去会打草惊蛇,便没敢深入。”
“城西……”
苏云昭若有所思,那个地界确是藏污纳垢、容易操纵流言的地方。“
除了这些明显有人指使、刻意引导的,普通的百姓们,听了这些谣言,反应究竟如何?除了恐慌抢盐,可还有别的说法?”
丹心面色稍缓,想了想,回道:
“回王妃,百姓们听了那些话,自然是害怕担忧的多,毕竟盐是日常必需之物,关乎饭碗。
抢盐的也确实有,这几日不少盐铺都卖断了货。
不过……”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发现真相的意味,“奴婢耐着性子,躲在人堆里仔细听了许多真正的百姓议论,发现大家虽然怕盐价涨,但提起如今那些管盐的官吏、以及依附他们的盐霸,更是恨得咬牙切齿!
都说他们心黑手狠,层层盘剥,盐价本就虚高得离谱,给的盐还常是次货、掺了沙土!
好些人私下里嘀咕,若是真能换了章程,把那些吸血蛀虫赶走,哪怕盐价暂时波动一阵,也认了!总好过现在明着被抢!”
苏云昭闻言,眼底闪过一丝了然与欣慰。
这才是真实、有血有肉的民意!
恐惧容易被煽动,但积压已久的怨愤和对公平的渴望同样真实而强大。
“还有呢?”她鼓励丹心继续说下去。
“还有,”丹心补充道,“有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依稀还记得前朝末年盐政败坏、官逼民反的一些零碎往事,私下里叹气摇头,说若再不整治,只怕老祖宗受过的苦又要再来一遭……
可见,百姓并非全然反对变革,只是被欺压怕了,怕变得不好,怕越变越糟,最终受苦的还是自己。”
苏云微微颔首。谢明蓁这一招,其狠毒阴险之处,就在于精准地捕捉并利用了百姓最朴素的恐惧心理。
但她或许忽略了,或者说不屑一顾的是,百姓更痛恨、更渴望改变的是现有的、真切的不公与贪腐。
这恐惧与怨恨,如同一枚硬币的两面。
“丹心,你做得很好,观察得很仔细。”
苏云昭赞许道,语气肯定,“将这些真实的民议,尤其是对现有盐吏贪腐的痛恨、对真正能惠及百姓的新政的期盼,还有老人们的担忧,都仔细分门别类地梳理记录下来。
这些,才是最有力量的声音。”
“是,娘娘,奴婢记下了。”
丹心应下,又迟疑道,“那……那些散播流言的宵小之徒,难道就任由他们继续妖言惑众?要不要……”
“暂且不必动他们。”
苏云昭眸中闪过一丝冷静的光芒,“此刻若是贸然动手,抓几个无足轻重的小喽啰,于事无补,反而显得我们心虚气短,欲盖弥彰,正好中了对方下怀。
让他们跳,让他们尽情地表演。跳得越高,表演得越卖力,将来清算之时,摔得才会越重,证据才会越足。”
她现在需要的,不仅仅是辩白,更是更有力的东西——真实民意的支撑,以及……或许能顺藤摸瓜,抓住对方更大把柄的机会。
谢明蓁如此急切、甚至不惜动用此等下作手段发动舆论战,恰恰说明她在朝堂上感受到了真正的压力,感受到了萧景珩那份方案的威胁。
“你去吧,继续留意市井动向,尤其注意那些散播流言者与哪些府邸的人可能有间接或直接的接触,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
苏云昭吩咐道,声音沉稳而清晰,“记住,一切以自身安全为上,切勿冒险。”
丹心领命,神色郑重地退了下去。
苏云昭独自坐在窗下,目光投向窗外庭院中几株覆着残雪的古树。
寒风依旧呼啸,但她心中已然有了定计。
谢明蓁,你想用流言这把软刀子杀人于无形?
那我便让你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民心所向,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铺开一张洁净的宣纸,提起狼毫笔,蘸饱了墨,开始凝神构思,如何将这些来自市井最真实的声音,转化为下次朝堂之上最有力、最动人的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