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宫灯初上。
乾元宫南书房内,灯火通明,皇帝萧鉴屏退了左右,只留下心腹大太监洪公公在门口伺候。
瑞王萧景珩垂手立于御案前,神色恭敬而沉凝。
御案之上,放着几样东西:
一份详尽的供状,上面按着鲜红的手印;
几张从不同作坊搜罗来的劣质纸张样本,与之前查获的揭帖放在一处对比,差异明显;
还有一份京兆府关于昨日贡院街骚乱的处置简报。
萧景珩声音平稳,将事情经过娓娓道来:
“……儿臣昨日安抚士子后,心中疑虑难消。
此事来得蹊跷,矛头直指儿臣与刘考官,且流言传播之速,绝非偶然。
故回府后,便命人暗中查探。
一是核查那所谓泄题纸条,发现其纸质粗糙,墨迹浮艳,与科场规制用纸及考官常用墨锭迥异,显系伪造。”
他稍作停顿,见皇帝目光落在那些纸张上,若有所思,便继续道:
“二是调查带头闹事之士子背景。
发现其中一名叫王慎者,家境贫寒,近日却突然阔绰,为其母延请名医,耗费颇巨。
儿臣觉其可疑,便设法寻其问话。”
“哦?如何问话?”
皇帝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儿臣将其请至京郊别院,由儿臣府中幕僚询问。”
萧景珩措辞谨慎,“初时其矢口否认,顾先生便以律法、前程、家人相劝,陈明利害。
其人终被感化,幡然醒悟,痛哭流涕,供认不讳。”
他并未提及任何威逼或心理技巧,只强调“感化”与“醒悟”,符合仁君之道。
“他供认了什么?”
“其供认,乃受谢府一名叫周旺的三等管事指使,收受银钱,联络落第同窗,于放榜之日煽动闹事,诬陷刘考官泄题,并将祸水引向儿臣。
何时何地接洽,银钱数目,后续如何联络,皆记录在供状之中。”
萧景珩将供状向前轻轻推了推。
皇帝并未立刻去翻看供状,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目光深沉:
“谢家管事?
周旺?
此人现在何处?”
“儿臣得知供词后,即刻派人前去寻拿周旺。
然而……”
萧景珩语气微沉,带上几分恰到好处的遗憾与愤慨,“迟了一步。衙役赶到时,其人已在其家中‘突发急症’,暴毙身亡。
其家眷亦于今日午后匆匆离京,不知所踪。”
南书房内顿时一片死寂。
洪公公站在门口,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尊泥塑。
皇帝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但眼神却骤然冷了下去,如同结了一层薄冰。
“暴毙?
不知所踪?”
皇帝重复了一遍,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倒是巧得很。”
“儿臣亦觉此事过于巧合。”
萧景珩顺势道,“然人证虽死,物证犹在。
其供词细节详实,与儿臣之前所查纸条伪造、王慎突然阔绰等情皆能对应。
且昨日事发后,儿臣已奏请复核试卷,以示清白。
如今既查明乃有人恶意构陷,儿臣恳请父皇,下旨严查幕后主使,还刘考官与儿臣一个清白,亦安定天下士子之心!”
他撩起衣摆,跪倒在地,言辞恳切,却并未直接要求皇帝严惩谢家。
因为他深知,仅凭一个已死管事的间接联系,根本动摇不了谢家根基,逼得太紧反而显得自己急于党争。
皇帝凝视着跪在地上的儿子,目光复杂。
这个儿子,越来越像他了。
懂得隐忍,懂得抓住时机,懂得如何恰到好处地展示委屈与力量。
他沉默了片刻,方才缓缓道:“起来吧。”
“谢父皇。”萧景珩依言起身,垂手侍立。
皇帝终于拿起那份供状,仔细翻阅。
上面王慎的供词确实详细,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甚至周旺的容貌特征、许诺的后续报酬都写得清清楚楚。
结合那粗糙的伪造揭帖,真相如何,已昭然若揭。
良久,皇帝放下供状,冷哼一声:
“科举取士,乃国之重典!
竟有人为了一己私利,行此卑劣手段,诬陷考官,煽动士子,扰乱朝纲,简直罪无可赦!”
他声音陡然严厉:
“传旨!
士子王慎,贪图钱财,诬陷朝廷命官,诽谤亲王,着革去功名,交大理寺严审,依律重判!
其余参与闹事、情节严重者,一并查处!
刘考官及一众受诬官员,勤勉王事,蒙受不白之冤,着吏部记档褒奖,赐帛安抚!”
“父皇圣明!”
萧景珩再次躬身。
皇帝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写有“周旺”名字的供状,语气淡漠了几分:
“至于谢家管事周旺,虽已身死,然其行为不端,险些酿成大祸,亦不可不究。
着谢泊远严加管束家人,罚俸半年,以示惩戒。
谢家出了此等刁奴,他难辞其咎!”
这番处置,可谓意味深长。
严惩了台前的士子,安抚了受诬的官员,肯定了瑞王的清白和能力,却对幕后的谢家,仅仅轻飘飘地落在了“治家不严”、“罚俸半年”上。
既敲打了谢家,又维持了表面的平衡。
萧景珩心中明镜似的,对此结果毫不意外。
他本意也非借此扳倒谢家,只要澄清了污名,挽回声誉,目的便已达到。
他恭敬应道:“儿臣遵旨。父皇公正严明,天下士子必感念天恩浩荡。”
皇帝挥了挥手,显得有些疲惫:“下去吧。此事既已查明,三日之限便到此为止。后续事宜,交由大理寺和京兆府依旨办理即可。”
“是,儿臣告退。”萧景珩行礼,缓缓退出了南书房。
走出宫殿,晚风带着凉意拂面而来。
萧景珩抬头望了望深邃的夜空,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一局,总算有惊无险地度过了。
而他知道,这其中有多少是得益于云昭的敏锐与谋划。
想到苏云昭,他冷峻的眉眼不自觉柔和了几分,加快脚步向宫外走去。
她还在府中等候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