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风,自旷野呼啸而来,卷起沙砾,扑打着军帐,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如同战鼓低鸣,预示着不宁的氛围。
靖王萧景琰的行辕设于边军大营之侧,帐内虽燃着熊熊炭火,驱散着塞外深秋的寒意,却化不开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与肃杀。
萧景琰并未身着甲胄,仅是一袭玄色锦袍,腰束玉带,然而久经沙场淬炼出的凛冽之气,以及天家皇子不怒自威的仪态,让他即便静坐于主位之上,也如同出鞘的利剑,锋芒迫人。
他的面前,长案之上,堆积如山的乃是北境近年来的军饷、粮草账册簿录,纸张泛黄,墨迹深浅不一,仿佛承载着无数的秘密与污垢。
副审张侍郎与巡按御史周勉分坐两侧,面色皆是紧绷,额角甚至渗出细密的汗珠,也不知是因帐内炭火过旺,还是因心头压力所致。
帐内算盘珠子的噼啪声密集如雨,书吏低声核对的絮语则显得格外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主位上那位面色沉凝的王爷。
“王爷,”
一名从户部紧急抽调来的老账房终于抬起头,用袖口擦了擦额汗,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与颤抖,他扶了扶鼻梁上滑落的水晶眼镜,指着账册某一处,“朔州粮道衙门,永熙七年春、夏两季的饷银发放记录,与兵部核定的员额、以及边军实际接收签押的数目,细细核校下来,相差竟有三千七百两之巨。
此数额……绝非小数目。
且账目做得很是干净巧妙,若非逐月、逐项比对各地细账,几难察觉此中猫腻。”
萧景琰眸中寒光一闪,如同鹰隼锁定了猎物,指尖在坚硬的红木案几上轻轻一叩,发出清脆的响声,却让帐内所有人的心随之猛地一紧。
“三千七百两?”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冰冷,砸在每个人心头,“这足够我边军精锐将士多少日的口粮?
又能购置多少御寒的棉衣、锋利的刀剑?
查!
给本王彻查!
经手官吏、批核官员、银库出入记录、沿途交接文书,一厘一毫都不许放过!
本王要看到最底层的真相!”
“是!谨遵王爷谕令!”
帐内众人精神陡然大振,应诺声比方才响亮了许多,带着一种破开迷雾的决心。
靖王亲临,手持天子剑,督办此案,其势如雷霆,根本不容任何情面与拖延。
督察队伍在其严令下,如同精密的战争器械,开始高速且冷酷地运转起来。
一队人马直扑各地银库、粮仓,实地盘库清点,银锭的成色、重量需一一核验,粮草的品质、数量需严格把关,尘土飞扬中,掩盖不住的或许是惶惶人心。
另一队人则埋首于浩如烟海的档案文牍之中,调阅历年账册,对比追索,试图从那些枯燥的数字与文字间,找出被刻意隐藏的轨迹。
更有擅长刑名问询的官员,则隔离了相关吏员、军官,逐一过堂,言语交锋,心理博弈,无声处亦见惊雷。
萧景琰时常会亲临盘查现场或审讯之处,他并不多言,只是那般负手而立,沉静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涉案人员的面孔。
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人心最深处的恐惧。
军中带来的杀伐决断之气,与天家威仪融合,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力。
凡被他目光扫过之处,纵是心中有鬼者强作镇定,亦难免冷汗涔涔,股栗不已。
不过短短数日,成效立显。
几条沉在水底的“蛀虫”便被这强大的压力逼得浮出了水面。
朔州粮道衙门的一名六品主事,利用职权,贪墨饷银,并做下假账企图瞒天过海;
边军某营一名负责接收清点的仓大使,与人勾结,以次充好,克扣银两,中饱私囊;
甚至户部北境清吏司的一名员外郎,也涉嫌利用军饷调度之便,收取好处,为下面的贪墨行为行方便之门,大开绿灯。
这几人官职虽不算极高,却皆是身处要害部门、经手实务的关键岗位,他们的沦陷,如同堤坝上被掘开了几个口子。
严刑拷问之下,有人心理防线崩溃,涕泗横流地招认了部分罪行,并在惊惧之下,言语模糊地攀扯出了一些上官,虽未敢直言其名姓,但那闪烁的言辞、暗示的方向,却隐隐指向了朝中几位与瑞王萧景珩关系颇为密切的官员。
消息通过加密渠道,快马加鞭传回京城靖王府。
谢明蓁拈着那薄薄一纸密报,对着跳动的烛火,唇角缓缓弯起一抹冰冷而得意的弧度。
一切进展,竟与她凭借模糊记忆所预期的方向大致吻合。
萧景琰的雷霆手腕,结合她那份“未卜先知”的提醒,果然收到了奇效。
她几乎能想象得出,此刻瑞王府中,萧景珩与苏云昭该是如何的焦头烂额,疲于应付。
她仿佛已能看到对手声誉受损、阵脚大乱的景象。
然而,北境大营中,主帅行辕之内,萧景琰看着眼前初步的战果清单,刚毅的面容上却并无多少显着的喜色。
这些小鱼小虾,绝非此次军饷巨额亏空的全部真相,甚至可能只是抛出来的弃子。
谢明蓁密信中所提及的“审计旧账”、“或有更大发现”,他派了心腹之人专门去查了,可面对堆积如山、年代久远的陈年旧账,犹如大海捞针,一时之间竟毫无头绪,并未发现任何确切的、能与当前案件直接挂钩的惊天漏洞。
是调查方向有误?
是那所谓的“旧案”本就子虚乌有?
他挥退了帐内众人,独自一人再次站在那幅巨大的、标注详尽的北境舆图之前,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一次次地掠过那些熟悉的山川险隘、城镇关防、粮道驿站。
直觉如同暗夜中的火花,一再提醒他,这潭水,远比目前看到的要深不可测,水下或许隐藏着能吞噬一切的巨大漩涡。
但无论如何,目前的势头于他而言是有利的,他必须牢牢抓住这先机,借此东风,乘胜追击,继续深挖下去,不断扩大战果,将主动权紧紧握在自己手中。
他需要更多的证据,更需要一个能直接撼动萧景珩根基的突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