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后,稀薄的秋阳勉强穿透云层,给庭院中的枯草假山投下几分淡薄的光影,却丝毫驱不散苏云昭心头上那浓重得化不开的寒意。
自昨夜对萧景珩和盘托出那石破天惊的猜测,并得到他坚定不移的承诺与庇护后,心下虽稍安,但那“皇后可能是杀母仇人”的巨大疑窦,如同一条冰冷滑腻的毒蛇,紧紧缠绕在她的心间,令她对任何与宫廷相关的人和事,都生出一种近乎本能的惊惧与警惕。
便是在这般心神不宁之际,皇后宫中的内侍竟突然而至瑞王府,传达口谕,道皇后娘娘凤体稍愈,心中念及瑞王妃,特召其入宫说话。
苏云昭接旨时,垂首敛目,恭敬地应了声“儿臣遵旨”,姿态无可挑剔,唯有那藏于袖中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往日里,皇后也时有召见,多是询问王府中馈事宜、关怀子嗣身体,或是赏赐些衣料首饰,氛围多是温和慈蔼,如同一位寻常的、关爱晚辈的婆婆。
可偏偏在此刻这般风声鹤唳、杯弓蛇影的时候,这一道突如其来的召见令,却让她从那惯常的温和之下,品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
是巧合?还是……皇后已然察觉到了什么?
那封密信……或者她近日的异常,已然通过某些未知的渠道,传入了昭阳殿?
她不敢有丝毫怠慢,更不敢露出半分异样,依制更衣梳妆,特意拣选了一身颜色素雅却不失亲王妃礼数的宫装,发髻间只簪了寥寥几支素玉簪环,通身上下显得既低调又恭顺,绝不会出任何错处。
乘轿入宫,一路无言。
轿窗外,宫墙巍峨,层叠耸立,琉璃瓦在秋日冷淡的阳光下反射着坚硬冰冷的光泽。
那绵延不绝的朱红高墙,在她眼中,仿佛一道道巨大而无情的枷锁,困住了无数秘密与冤魂,其中,或许就包括她母亲可能的那一份。
昭阳殿内,药香与檀香混合的气息似乎比往日更为浓重些,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
皇后周氏并未像往常那样端坐于正殿凤座之上,而是歇在东暖阁的软榻上,身上盖着一条锦被,面色确有些病后的苍白,但精神瞧着尚可,那双总是沉静温和的眼睛,此刻正落在被引至榻前的苏云昭身上。
苏云昭依礼叩拜,声音尽力维持着平稳:
“儿臣给母后请安,愿母后凤体安康。”
“快起来,到近前来坐。”
皇后的声音带着些许病后的沙哑,语气却是一如既往的慈和,“今日不过是娘俩说说闲话,不必如此拘礼。”
宫人悄无声息地搬来一只绣墩,放在榻前。
苏云昭谢恩后,敛裙端坐,姿态恭谨,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有丝毫逾越。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皇后那打量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看似与往日并无不同,温和依旧,可她因心底藏着那惊天疑窦,便只觉得那温和之下仿佛藏着探照的利光,要将她从里到外,仔仔细细地看个通透。
“本宫这几日身上不利索,在宫中静养,也没顾得上问你。”
皇后轻轻咳嗽了两声,接过身旁宫女递上的温水,抿了一口,方缓缓道,“听闻你前些日子身子也不爽利?如今可大安了?”
苏云昭心头一紧,仿佛被那温和的话语刺了一下。
她忙垂首,恭声回道:“劳母后挂心,只是秋日交替,偶感不适,早已无碍了。”
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无恙。
“嗯,无碍便好。”
皇后点了点头,目光却并未从她脸上移开,似是不经意地,又缓声问道,“本宫怎么瞧着,你比上次见时清减了些?眼底也似有些青影。
可是近来府中事务繁杂,累着了?或是……心中存了什么难解之事,郁结于心?”
她的语气依旧是那般温和关切,如同每一位真心担忧儿媳身体的寻常婆婆。
可听在此刻神经紧绷的苏云昭耳中,却字字都像是裹着棉布的针,精准地敲打在她的要害之上。
她强压下骤然加速的心跳,竭力维持着面部表情的平静无波,甚至勉强牵起唇角,露出一丝浅淡得体的微笑:
“回母后,府中诸事皆有旧例可循,管事们也都得力,并不算繁忙。
许是秋日天气转凉,夜间歇息时未曾留意,贪了凉,这才有些精神不济。
歇息几日便好了。并无什么难解之事,劳母后关怀,儿臣惶恐。”
皇后静静地看了她片刻,那目光沉静如水,却仿佛有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苏云昭只觉得后背似有细密的汗珠缓缓渗出,贴身的里衣泛起一阵冰凉的潮意,指尖更是冰凉一片。
良久,皇后才似是放心地微微颔首,移开了目光,轻叹道:
“那就好。景珩他公务繁忙,时常早出晚归,你是个懂事的孩子,要多体谅他,但也要好生照顾自己。
你们夫妻和睦,互相扶持,本宫在这深宫里,也就安心了。”
她顿了顿,语气似乎在不知不觉间沉缓下来,带上了一抹语重心长的意味:
“云昭啊,这深宫内外,看着是花团锦簇,富贵已极,实则暗流涌动,处处皆是看不见的深渊。
有些事,知道得太多,或是钻得太深,未必是福气。
有时候,难得糊涂,方是立身之本。方能保全自身,亦能……保全身边最重要的人。”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格外缓慢清晰。
苏云昭猛地抬头,正正对上皇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那眸中有关怀,有告诫,甚至有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仿佛是怜悯的神色?
皇后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泛泛而谈的处世哲学?还是意有所指的警告?
她是在暗示自己停止调查母亲之事?
她果真知晓了?!
她是在用瑞王、用她所在乎的一切来警告她?!
无数惊恐的念头在脑中轰然炸开,苏云昭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四肢百骸都僵住了,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她张了张口,却发觉喉咙干涩紧窒,竟发不出任何声音,连一个简单的音节都无比艰难。
皇后却已不再看她,仿佛刚才那番话只是随口一提的寻常嘱咐。
她转而吩咐身旁的宫人:“去把前儿内务府新进的那对赤金镶南珠并蒂莲钗取来,给瑞王妃带上。
年轻人,总穿得这般素净做什么,戴些鲜亮的首饰,也添添精神气儿。”
这赏赐来得突兀,却又恰到好处地打断了方才那令人窒息凝滞的话题。
苏云昭机械地起身谢恩,接过宫人递来的沉甸甸的锦盒,只觉得那冰凉华贵的盒子烫手得很,几乎要拿捏不住。
之后,皇后又闲话了几句家常,问及王府中秋事宜的安排,苏云昭皆强打着精神,谨慎应对。
约莫一炷香后,皇后便面露疲态,苏云昭适时告退。
走出昭阳殿,秋日的阳光淡淡地照在身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浑身冰冷,如同刚从冰窖中捞出一般。
皇后最后那番“难得糊涂”、“保全”之言,如同魔咒般在她耳边反复回荡,每一个字都重重砸在她的心上。
保全自身?保全最重要的人?
这是在警告她,若再查下去,不仅自身难保,还会连累瑞王,连累所有她珍视之人吗?
她握紧了手中冰冷的锦盒,那坚硬的金属棱角硌得手心生疼。
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寂静、被重重宫墙围拢的昭阳殿,只觉得那富丽堂皇的宫殿,在秋阳下如同一只蛰伏的、金光闪闪的巨兽,张着幽深无底的口,吞噬了太多不为人知的鲜血与秘密。
而她那苦命的母亲,是否也是其中之一?
而方才那位看似温和又威严的皇后,在这其中,又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是冷眼旁观者?是推波助澜者?还是……真正的幕后之人?
寒意,如同毒蔓,瞬间缠绕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