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王府,昭晖院的内书房。
窗外的秋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雨丝细密,敲打着窗外宽大的芭蕉叶片,发出持续而单调的沙沙声,反倒更衬得室内一片令人窒息的凝滞与寂静。
精巧的鎏金狻猊香炉口中,吐出几缕淡薄如丝的白色烟迹,燃的是苏云昭平日颇为喜爱的冷梅香,清冷幽远,然而此刻,这熟悉的香气却仿佛失去了效力,无法驱散弥漫在她周身上下、乃至心尖之上的那层厚重阴霾。
她独自一人,静坐在紧邻窗边的紫檀木书案之前。
案上摊开的,并非往日处理的王府账册或是闲暇阅读的诗书文集,而是一张张略显零散的素白纸笺,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娟秀却透着力道的字迹,其间还夹杂着一些简单的关联线条与问号。
母亲那封仅存残片、字字惊心的密信,已被她极为小心地收起,妥善藏匿。
然而,那寥寥数语——“彼势大,非贵妃可及…恐祸及家族…”
——却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残酷的温度,深深地烙印在她的脑海深处。
每一次不经意的回想,都会引发一阵尖锐刺骨的痛楚和几乎令人无法呼吸的沉重窒息感。
皇后……母仪天下的皇后……难道真的就是幕后元凶?
这个念头,宛如一条色泽斑斓却剧毒无比的冷蛇,死死地盘踞在她心间,不时吐出冰冷而危险的信子,搅得她五脏六腑都不得安宁。
若这一切属实,那么那位一直以来待她颇为温和、多次流露善意、甚至隐有回护之意的皇后,竟然就是残忍杀害她母亲的凶手?那萧景珩呢?
他对此是否知情?在这桩弥漫着血腥与阴谋的陈年旧案里,她倾心相托、携手与共的夫君,又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纷乱芜杂的思绪、被彻底颠覆的认知、摇摇欲坠的信任……种种情绪如同滔天巨浪,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身影彻底吞噬。
她甚至一度无法坦然面对萧景珩那双充满关切与探寻的眸子,只能借口身子不适、需要静养,暂且回避,独自消化这惊心动魄的发现。
但她内心深处无比清楚,沉溺于悲愤与猜疑之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反而会让自己迷失方向,甚至可能将身边最重要的人一同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是苏云昭,是灵魂来自异世、经历过现代法医严谨乃至冷酷专业训练的独立女性,证据、逻辑、理性,这些才是她最值得信赖、最能倚仗的武器。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所有翻腾的情绪强行压下去,让冰冷的理智重新占据主导。
她提起一支狼毫小楷,蘸饱了墨,在一张崭新的宣纸最上方,用力写下一行字:母亲遇害案疑点梳理。
首先,是最核心的动机。
母亲当年究竟因何招致杀身之祸?
目前所有指向明确的线索都归结于一点:她无意间知晓了某个权势滔天之大人物绝不可告人的惊天秘密。
这个秘密究竟是什么?密信中提到“彼势大”,且明确点出“非贵妃可及”,这几乎是不留余地地将最大的嫌疑指向了比林贵妃地位更高、在这深宫之内唯有一人的后宫之主——皇后。
但动机仍需进一步明确,究竟是何种惊天动地的秘密,值得动用灭口这般酷烈的手段?
其次,是关键的时间节点。
母亲离奇去世是在多年以前,彼时林贵妃虽已得宠,风光无限,但皇后的中宫之位依然稳固,并未受到实质威胁。而几乎在同一时期,那位与母亲有所交集、同样卷入漩涡中心的静嫔,也遭遇了失宠乃至最终“病故”的厄运。
这两者之间,是否存在某种不为人知的关联?
那位提供线索的老宫人辛嬷嬷,谈及往事时脸上无法掩饰的深刻恐惧和那句语焉不详的暗示——“那位贵人手眼通天”——其指向,与密信的内容再次不谋而合。
第三,是相关人物的行为与存在的矛盾点。
皇后近期对她确实屡有关怀之举,无论是亲自召见温言询问,还是通过赏赐物件流露善意,这些举动背后,究竟是出于对瑞王坚定支持者的笼络,还是别有深意?
这些表面上的善意,能够洗脱其嫌疑吗?或许,这仅仅是一种更高明的伪装姿态,甚至是刻意为之的麻痹?
然而,反过来思考,若皇后当真是幕后主使,以她那般精明深沉、掌控后宫多年的心机手段,为何会留下密信残片这等足以引人疑窦的物证?
是当年行事匆忙留下的疏忽,还是……有意为之的误导?或者,这根本就是有人精心布下的疑阵,意图将祸水引向坤宁宫?
笔尖在此处骤然顿住,墨迹在纸上微微晕开一小团。苏云昭的瞳孔猛地一缩。
误导?
她想起了谢明蓁。那个重生归来,拥有前世记忆,对瑞王、对她自己都怀有刻骨仇恨与极大恶意的女人。
她是否有可能利用某些不为人知的前世信息,通过伪造或巧妙引导线索的方式,将追查的目光引向皇后,从而彻底破坏瑞王与皇后之间至关重要的信任纽带,甚至进一步引发他们母子离心,让自己与萧景珩之间产生无法弥补的裂痕?
这个可能性让她脊背瞬间窜起一股冰冷的寒意,直冲头顶。
并非毫无可能!谢明蓁完全有这个动机,也极有可能凭借其对前世记忆的掌握,精心策划这样的局面!
那么,林贵妃就因此而完全清白了吗?也未必。
密信虽言“非贵妃可及”,但并未断言贵妃与此事全然无关。
或许林贵妃是具体的执行者,而皇后才是隐藏在幕后运筹帷幄的主使?或者,两人皆涉足其中,但所知晓的秘密层级、所扮演的角色轻重有所不同?
线索纷乱如麻,真伪交织难辨。
苏云昭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她不得不放下笔,抬起手指用力按压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现有的证据链远非铁板一块,反而充满了不确定性。密信残片是关键物证,但来源单一,内容模糊,且存在被伪造的可能;
老宫人的证词是重要旁证,同样模糊不清,且夹杂着强烈的个人恐惧情绪;而对皇后嫌疑的推断,目前很大程度上基于“后宫地位最高”这一逻辑推论,缺乏一锤定音的实质性证据。
她需要更确凿、更无法辩驳的东西。无论是能证明皇后确有罪行的,还是能证明其清白的。
或许……应该转换思路,从那个致命的“秘密”本身入手?
母亲当年究竟触碰到了怎样的惊天隐秘?这件事必定关系极其重大,甚至可能至今仍在暗中影响着当前的朝局。
若能查到关于这个秘密的蛛丝马迹,或许就能顺藤摸瓜,找到真正的主谋,揭开血色的真相。
还有那个身份莫测的神秘人……两次精准地传递字条,似乎对她调查的每一步进展都了如指掌。是友?是敌?其真实目的究竟何在?他的手中,是否掌握着更多不为人知的关键信息?
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变得密集起来,敲击在屋檐窗棂上,也一声声敲打在她的心头。
苏云昭重新握紧了笔,目光穿过窗棂,望向外面一片迷蒙的雨幕,变得愈发坚定、冷静,闪烁着锐利的光芒。
无论前方等待她的是怎样残酷的真相,无论将要面对的是何等强大的敌人,她都必须坚持下去,查个水落石出。
但在那之前,她需要的是极致的冷静、超乎寻常的谨慎,不放过任何细微的蛛丝马迹,也绝不轻易被任何看似合理的线索牵引情绪,失去判断。
迷雾重重,深宫幽暗,但她坚信,只要逻辑存在,只要真相存在,就必定有迹可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