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梧轩内,灯烛燃得极旺,粗大的牛油蜡烛将室内每一寸角落都照得亮如白昼,纤毫毕现,却丝毫无法驱散弥漫在空气之中那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重与凝重。
所有的窗户都紧闭着,不仅隔绝了外面世界淅淅沥沥、惹人心烦的雨声,也彻底隔绝了任何可能存在的、来自外界的窥探目光。
萧景珩与苏云昭相对坐在一张宽大的、铺满了边境详细舆图的紫檀木方桌两侧。
桌面上,除了那幅标注着诸多符号的舆图,还散乱地放着几份密封的文书以及两盏早已没了热气、茶汤变得冰凉沉底的盖碗。
苏云昭已将近日自己梳理母亲旧案的所有线索、两次收到神秘字条的具体内容及其直白的警告、以及自己对当前波谲云诡局势的深切担忧,尽可能清晰、冷静、毫无保留地向萧景珩和盘托出。
她的声音竭力保持着平稳,语速不快不慢,显示出极强的自制力,但那微微冰凉、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颤抖的指尖,还是不可避免地泄露了她内心深处的波澜与震荡。
萧景珩凝神静听,俊朗如玉的面容在明亮晃动的烛光下,显得有些晦暗不明,所有的情绪都被小心翼翼地收敛在那双深邃的眼眸之后。
当听到“慎查后位”那四个触目惊心的字时,他的眸色骤然变得幽深无比,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猛地握紧,用力之大,使得指节都微微泛出白色。
令人压抑的沉默在室内持续蔓延了许久,久到只能听到灯烛芯线偶尔爆开的、极其细微的噼啪声响,仿佛是他内心剧烈翻腾却又被强行压制的思虑之声。
“母后她……”
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极力克制下的低沉,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我并非要为她辩解什么……但我相信,若母后当真……涉入此事,其背后必然有着我们目前尚且不知的、极其重大的缘由。或者,这其中另有我们远远未能洞察的曲折隐情。”
他的语气艰难却异常坚定,并非一味地回避与维护,而是保持着一种属于政治人物的理性审慎。
“父皇的态度,你我皆有目共睹,平衡,制衡,圣心似海,难测其深。
此刻,若我们因这桩旧案而自乱阵脚,或是贸然采取行动,不仅极有可能无法触及真相核心,反而会授人以柄,打草惊蛇,甚至……引发难以预料的朝局动荡,后果不堪设想。”
他抬起眼,目光沉静如水,却又带着千钧重量,深深地看向苏云昭:
“云昭,我深知你心中的悲愤、痛苦与急切。
我亦在此,再次向你郑重承诺,岳母大人所蒙受的冤屈,必有昭雪之日,真相绝不会被永远埋没。
但此刻,眼下,绝非行动的最佳时机。
我们需要的是忍耐,是等待,是比我们的对手拥有更多的耐心。”
苏云昭迎着他那复杂而真诚的目光,看到了他眼底那份不容置疑的凝重以及属于上位者、未来皇位角逐者的决断力。
她心中那翻腾不休的激荡情绪,奇迹般地渐渐平息下去,被一种冰冷的理智所取代。
她明白,萧景珩的分析是冷静且正确的。复仇需要强大的力量,更需要恰到好处的时机。
在自身实力尚未积累到足够强大、敌人的底牌尚未完全明了、皇帝的态度依旧暧昧难测的情况下,任何盲目的冲动与行动,带来的都可能是毁灭性的结局,不仅无法报仇,甚至会葬送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我明白。”
她缓缓地、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恢复了平日里的冷静与清晰,“是我一时被情绪左右,思虑有欠周全。
眼下,确应以大局为重,稳住阵脚是第一要务。
母亲的案子,我会继续暗中查访,但一定会更加小心谨慎,如履薄冰,绝不会贸然行事,予任何敌人以可乘之机。”
萧景珩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混合着欣慰、心疼与赞赏的复杂神色,他伸出手,越过桌面,轻轻覆上她那双微凉的手,温暖的掌心带来一丝坚定的力量:
“委屈你了。这份忍耐,殊为不易。”
苏云昭摇了摇头,反手轻轻回握了一下他的手掌,传递着信任与相互支持的力量:
“谈何委屈。欲成非常之事,必待非常之时。
唯有先确保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方能徐图其他,最终一击必中。”
她顿了顿,话锋转向当前最紧迫的问题,“那眼下之局,我们具体当如何应对?”
萧景珩收回手,指尖无意识地在舆图上代表边境线的地方缓缓划过,沉吟片刻,条理清晰地部署道:
“父皇已决意在京营率先试行审计新法,此事我会亲自督促,抽调得力人手,务必将其办得漂漂亮亮,做出实实在在的成效,将其变为我们的一大政绩和日后重要的筹码。
盐政试点关乎国计民生,朝廷岁入,亦是不能有丝毫放松,需确保其顺利推行,尽快显现出利好于国于民的实效。此乃‘立身’之本,功绩之基,必须牢牢抓住。”
“王府内部,需经营得如铁桶一般,滴水不漏。”
苏云昭立刻接口,思路与他高度契合,“我会借着整顿内务的名头,再进行一次更细致的梳理,确保各处关键岗位皆无间隙可乘,无漏洞可钻。
名下的产业经营、情报网络的收集传递,仍需稳步进行,这是积蓄财力、人力的根本,绝不能停滞。”
“不错,正是此理。”
萧景珩颔首,眼中露出赞许之色,“对外,我们需表现得一切如常,甚至要比以往更加低调、谨慎,不参与任何无谓的口舌之争或意气用事,专心致志于父皇交办的各项事务,恪守臣子本分,做出恭谨勤勉的姿态。
对于靖王府那边的种种挑衅、试探或小动作,只要不触及我们的根本底线,暂且一概隐忍,不予正面回应。示之以弱,韬光养晦,方能骄其心志,令其放松警惕,从而露出破绽。”
“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
苏云昭精准地总结道,眼眸之中闪烁着洞悉局势的智慧光芒,“让他们先动,让他们在急躁中出错。我们只需沉心静气,耐心等待,等待他们自己先沉不住气,等待那属于我们的、最佳的时机出现。”
萧景珩赞赏地看着她,再次颔首:
“正是如此。风暴欲来,乌云压城,最先站稳脚跟、稳住阵脚者,方能存身立命,乃至伺机后发制人,一击破敌。”
夫妻二人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清晰的战略蓝图、坚定的执行决心以及无需言说的默契。
先前那弥漫在空气中令人窒息的凝重感,渐渐被一种沉潜蓄力、稳如磐石的氛围所取代。
既定策略,便无需再多做无谓的讨论。
萧景珩当即唤来一直候在门外的侍卫统领凌墨,低声而清晰地吩咐了数条关于进一步加强王府各处明暗戒备、调整巡逻规律、以及加强对各方情报监控与分析的细令。
苏云昭则在心中开始飞速筹划,如何利用管理内务的便利,更隐秘、更安全地继续母亲旧案的调查,以及如何进一步巩固王府内宅,确保后方安稳无虞。
窗外的雨,不知在何时已经彻底停了,只余下檐角瓦当之处,偶尔汇聚滴落的残留雨水,发出单调而清晰的“滴答”声响,一声声,一下下,仿佛在冰冷地计算着那场必然到来的风暴来临之前的最后倒计时。
夜,依旧深沉如墨。
但黎明终会穿透黑暗,如期而至。而在黎明降临之前,他们需要做的,便是蛰伏,便是积蓄,便是等待。
如同那张拉满的、紧绷的强弓,将所有的力量蕴藏于沉默之中,耐心地等待着那最终需要离弦出击、决定胜负的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