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战事的僵持之态,如同京城上空积聚的秋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然而,比边关军报更牵动朝野神经的,是来自乾元宫的一则消息:皇上染了风寒。
起初,这似乎只是寻常小恙。
皇帝萧鉴虽已年近五旬,素日里仍保持着卯时即起、批阅奏章至深夜的勤勉。
但连月来边关战事的忧思,与朝堂上永无止境的平衡操劳,终究是耗损了龙体。
一场秋雨过后,寒意侵体,竟至头痛发热,咳嗽不止。
太医院院判亲自诊脉,开了疏风散寒的方子,言道需静养数日。
皇帝遂下旨,暂罢早朝,一应政务先由内阁票拟,紧要者直送乾元宫偏殿呈阅。
这道旨意,看似寻常,却瞬间打破了朝堂表面维持的平静。
消息传到瑞王府时,萧景珩正与苏云昭在清梧轩中,对着北境舆图分析粮道线路。
内侍监安公公亲自来传的话,语气恭谨,却字字千斤。
“殿下,皇上圣体欠安,暂罢早朝。
特谕殿下与诸位皇子,近日非召不必入宫问安,以免惊扰圣驾,亦防疾气沾染。”
萧景珩面色沉静,颔首道:
“儿臣遵旨。
有劳安公公告知。还望公公在御前多多费心,愿父皇早日康复。”
送走安公公,萧景珩转身,与苏云昭目光相接,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父皇春秋鼎盛,以往偶感风寒,从未罢朝。”
萧景珩走回案前,指尖无意识地点在舆图上京城的位置,“此番……只怕不只是小恙那般简单。”
苏云昭为他续上一杯热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沉静的眉眼。
“太医既言静养,想来暂无大碍。
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皇上这一病,怕是有些人,要坐不住了。”
她的话音刚落,挽月便轻步进来禀报:
“殿下,王妃,顾先生和赵先生来了,正在兰蕙斋等候。”
萧景珩与苏云昭对视一眼,皆明白两位谋士此刻前来所为何事。
皇帝龙体抱恙,虽只是风寒,但在夺嫡的关键时刻,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足以让各方势力闻风而动。
与此同时,锦华宫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林贵妃听闻皇帝病倒,立刻精心梳妆,带着亲手熬制的燕窝粥前往乾元宫探视。
却被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洪公公拦在了殿外。
“贵妃娘娘恕罪。”
洪公公陪着笑脸,身子却稳稳挡在殿门前,“皇上刚服了药睡下,特意吩咐了,谁也不见,要好好静养。
娘娘的心意,老奴定会转达皇上。”
林贵妃妆容精致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旋即压下,柔声道:
“洪公公,本宫只是担心皇上龙体。
这燕窝粥……”
“娘娘放心,老奴会让人温着,待皇上醒了再用。”
洪公公滴水不漏。
林贵妃无奈,只得将食盒交给小内侍,目光似不经意地往紧闭的殿门扫了一眼,这才款款离去。
转身的刹那,她眼底的忧色被一丝焦躁取代。
皇上连她都不见,是病得重了,还是……有意疏远?
谢明蓁在靖王府中也很快收到了消息。
她正对着窗外一株渐枯的秋海棠出神,听闻皇帝病倒,罢朝静养,心头猛地一跳。
“可知具体情形?
太医如何说?”
她追问传递消息的侍女绮罗。
绮罗摇头:
“宫中消息封锁得紧,只知是风寒,太医让静养。
乾元宫如今由洪公公亲自把守,等闲人探听不到更多。”
谢明蓁蹙起秀眉,指尖紧紧攥住了帕子。
皇帝病倒……前世这个时间点,皇帝的身体似乎并无大碍?
不,不对,前世的此时,北境战事早已因为靖王的冒进而大败,朝局混乱,她的注意力全在如何收拾残局和打压瑞王上,对皇帝具体的身况记忆已然模糊。
这种关键信息的缺失,让她心底那股自记忆出现偏差以来就萦绕不散的不安,再次汹涌起来。
她努力回想,脑海中却只有一片混沌。
若皇帝此次病重,甚至……那后续的立储之争,是否会脱离她前世的轨迹?
她必须做点什么,绝不能坐以待毙。
“绮罗,”谢明蓁深吸一口气,压下心慌,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静,“去,想办法递消息给莫先生,让他联络我们在太医院的人,务必弄清楚皇上的真实病情。
还有,告诉王爷在京城的人,近日所有关于京中防务、宫中动向的消息,一律加急送往北境。”
“是,王妃。”
绮罗应声退下。
谢明蓁独自留在室内,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一种事情正逐渐脱离掌控的预感,如同这秋日的凉意,一点点渗透进她的四肢百骸。
瑞王府,兰蕙斋内。
顾先生捻着胡须,沉吟道:
“殿下,皇上此番罢朝,虽是因病,却也是试探。
试探诸位皇子的反应,试探朝臣的心思。我等此时,一动不如一静。”
赵先生附和:
“顾兄所言极是。
殿下如今领后勤督办之职,恪尽职守,保障边关无虞,便是对皇上最大的孝心与忠心了。
至于宫中……皇后娘娘尚在,中宫稳定,殿下不必过于忧心,反落人口实。”
萧景珩端坐主位,静静聆听。苏云昭坐在他下首,目光扫过两位谋士,心中了然。
这是最稳妥持重的建议。
“二位先生所言,正合我意。”
萧景珩缓缓开口,“边关粮草、军需调度,仍需全力以赴,不能因京中之事有丝毫懈怠。
宫中……有母后看顾,本王若贸然频繁请安,恐扰父皇清静,亦惹猜疑。”
他顿了顿,看向苏云昭:
“云昭,府中内外,还需你多费心,约束下人,近日务必谨言慎行,低调行事。”
苏云昭微微颔首:
“殿下放心,妾身明白。”
深夜,乾元宫寝殿内,烛火通明。
皇帝萧鉴靠在龙榻上,咳嗽了几声,脸色带着病态的潮红。
洪公公小心翼翼地奉上汤药。
“外面……都有什么动静?”
皇帝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浓浓的疲惫。
洪公公垂首,将今日林贵妃探视被阻,瑞王府闭门谢客,靖王府似有异动等事,拣重要的,一一禀报。
皇帝默默听着,浑浊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精光,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掩盖。
他挥了挥手,示意洪公公退下。
殿内重归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皇帝望着跳跃的火焰,心中思绪翻腾。
儿子们都长大了,翅膀硬了,他这场病,倒是看清了不少人心。
景珩沉稳,景琰急躁……还有那背后若隐若现的世家与权臣之手。
这万里江山,这九五至尊之位,既是无上权柄,亦是灼人的烈焰。
他尚未老迈,却已感到这烈焰带来的灼痛与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