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病重、朝局不稳的消息,终究是无法完全封锁,如同挣脱了牢笼的猛兽,很快也传到了烽火连天、气氛同样紧张的北境前线靖王军中。
此刻的靖王萧景琰,心情正极度恶劣。
他刚刚亲自指挥了一场与北狄主力的正面交锋。
狄军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悍不畏死的冲锋,给他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虽最终依靠兵力优势勉强将狄军击退,但自身伤亡颇为惨重,且未能达成任何战略性的突破,仅仅算是维持了僵持的局面。
这种徒耗兵力却无显赫战果的仗,让他感到无比郁躁,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处着力。
谢明蓁随军待在相对安全的后方城镇,听闻前方战事不利,己方损兵折将,心中亦是烦闷不堪。
更让她感到隐隐不安的是,她发现自己对于这段时期的记忆,竟然变得越来越模糊。
前世此时,边境的具体战况如何?
有哪些关键战役?
朝中又发生了哪些足以影响格局的大事?
这些原本应该如同掌中观纹般清晰的记忆,此刻却像是被蒙上了一层浓重的、无法驱散的迷雾,任凭她如何努力回想,都难以看清细节。
这种逐渐失去“先知”优势的感觉,让她首次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慌乱与一种根基动摇般的无力感。
就在这内外交困、焦头烂额之际,靖王安排在京城的心腹,动用了最紧急的秘密渠道,终于将皇帝病危、情况危急的消息,送到了萧景琰的手中。
“父皇……竟病重至此?!”
萧景琰捏着那张仿佛重逾千钧的薄薄纸笺,粗犷俊朗的面容上瞬间血色尽褪,变得一片煞白。
他猛地从铺着兽皮的帅椅上站起身,沉重的铠甲随着他急促的动作发出沉闷而冰冷的摩擦声响,在这寂静的军帐内显得格外刺耳,也清晰地暴露了其主人内心此刻的惊涛骇浪与极度不平静。
最初的震惊与对父亲安危的本能担忧过后,一股更加强烈、更加灼热的紧迫感,如同荒野上的烈火,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吞噬了其他所有情绪。
父皇病重,性命垂危!
京中权力核心出现巨大真空!
瑞王萧景珩虽远在后方驻地,但其王妃苏云昭与皇后关系匪浅,且萧景珩本人素来善于笼络朝臣、收买人心,若他趁此千载难逢的机会,在父皇病榻前极尽殷勤侍奉之能事,博取父皇好感与信任,甚至与那些支持他的朝中重臣暗中串联,布局谋划……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他绝不能让那张龙椅,就此落入萧景珩之手!
他必须立刻回京!
必须抢在萧景珩有所动作之前,回到那个决定一切的权利中心!
“王爷,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啊!”
一名鬓发已有些斑白、性情较为持重的老将见状,连忙上前一步,抱拳恳切劝谏,“前方战事正值紧要关头,狄军此番虽暂退,但其主力未损,元气仍在,随时可能卷土重来。
若此时主帅轻离汛地,军心必然浮动,士气受损,万一给敌军以可乘之机,则前线危矣!王爷三思!”
“王老将军所言极是!”
另一名中年将领也立刻附和,神色凝重,“陛下虽龙体欠安,但太医院汇聚天下名医,必当竭尽全力。
朝中尚有内阁诸位大学士秉持政务,大局尚稳。
王爷此刻更应以国事为重,稳固边防,待战事取得决定性胜利,或局势稍缓之后,再回京探视,方为万全之策啊!”
萧景琰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这些道理,这些权衡,他身为统帅,何尝不知?
但帝位之争,如同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争的就是那分秒之间,一步慢,便可能步步慢,最终满盘皆输!
他猛地转过头,目光如电,射向一直站在帐中阴影处、沉默不语的谢明蓁,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躁与寻求支持的渴望:
“明蓁!此事,你如何看?”
谢明蓁的心中也正经历着激烈的天人交战。
她模糊地记得,前世皇帝似乎也确实在此阶段生过一场大病,但具体是在什么时候?
病了多少天?
病情严重到何种程度?
最终是如何转危为安的?
以及对后续的夺嫡之争产生了怎样具体的影响?
这些关键细节,此刻在她脑海中竟是一片混沌,怎么也想不真切!这种失控的感觉让她无比烦躁。
然而,有一点她却是异常清楚的,那就是在夺嫡这场残酷的游戏中,越是到了关键时刻,越是不能远离权力的中心。
京城的风吹草动,往往决定着最终的胜负。
她抬起眼,目光迎上萧景琰焦灼的视线,那双美眸中闪过一丝决绝与狠戾,但很快便被一种恰到好处的忧虑与坚定所覆盖。
她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人心的力量:
“王爷,诸位将军所言,确是老成持重之论,皆是为国为民,为王爷考量。”
她先肯定了反对意见,随即话锋悄然一转,“然,陛下龙体,攸关国本,天下系于一身。
为人子者,闻此噩耗,必定忧心如焚,恨不能胁生双翅,立刻飞回陛下身边,亲奉汤药于榻前,此乃人伦天性,赤子孝心,天地可鉴。”
她微微停顿,观察了一下萧景琰越发意动的神色,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同重锤,敲在他的心坎上:
“况且,京城如今情势瞬息万变,王爷乃陛下嫡亲皇子,又手握北境重兵,威望正隆。
正当此时星夜回京,既可于榻前尽人子之孝,慰藉陛下之心,亦可凭借王爷之威,坐镇中枢,稳定朝局,以防……某些小人,趁机作祟,惑乱朝纲!”
她口中那意有所指的“小人”究竟是谁,帐内众人,包括萧景琰在内,皆心知肚明。
萧景琰本就极度倾向于立刻回京,此刻听到谢明蓁这番既占据了孝道制高点,又深刻剖析了权力利害关系的话语,更是如同在他本就燃烧的野心之火上,又浇下了一瓢热油。
他不再犹豫,重重一掌拍在面前的案几上,震得笔架上的毛笔都跳了起来:
“不错!
明蓁所言,方是正理!
父皇病重,本王身为儿子,岂能安坐于这千里之外的苦寒之地?!
战事虽紧,然狄军新遭挫败,短期内绝难组织起大规模进攻。
本王只需将前线军务妥善安排给得力副将,随后轻车简从,快马加鞭赶回京城探视,待父皇病情稳定,再迅速返回军中,料想也无大碍!”
他不再理会那些面露忧色、还想再劝的部将,斩钉截铁地下令:
“来人!
笔墨伺候!
本王要立刻亲笔书写奏章,八百里加急直送京城,呈报父皇!
书中需极力陈述本王思亲之忧、尽孝之切,忧惧之心,恳求陛下允准,即刻回京探病!”
同时,他暗中向侍立一旁、如同影子般忠诚的侍卫统领高驰,递去一个眼神,低声吩咐道:
“你即刻去准备,挑选三百……不,五百最精锐的亲兵,人衔枚,马摘铃,备足干粮与快马,做好随时出发的准备,等候本王的命令!”
一封言辞恳切、情感充沛、充满了孝子忧惧的奏章,很快便被封入加急信筒,由最精锐的信使带着,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入风雪,飞向那座决定着无数人命运的皇城。
而靖王欲弃军回京的消息,即便再如何隐秘,也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前线军营与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上,激起了层层叠叠、不断扩大、预示着风暴将至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