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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暗夜来客,往昔如刃

秋意渐浓,青瓦巷的桂花香终于在某一场缠绵的夜雨后彻底消散,只余下枝头些许焦褐的花梗,固执地眷恋着已然转凉的枝头,像是迟迟不肯离去的旧梦。巷弄深处,石板路被连日的雨水浸润得颜色深重,缝隙间滋生出绒绒的青苔,在偶尔穿透云层的稀薄阳光下,泛着湿润的微光。空气里浮动着泥土、朽木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这个季节特有的清寒。

尘缘居的日子,仿佛也随着那醉人花香的消弭,进入了一段难得的、近乎停滞的平静。易安每日大多时候是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静坐调息,双眸微阖,心神沉入体内那片广袤而微妙的内景天地,小心翼翼地梳理、安抚着那两股相互纠缠又彼此制衡的仙妖之力。这力量是她存在的根源,亦是悬于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稍有不慎,平衡打破,后果不堪设想。偶尔,她也会翻阅李司卫差人送来的、记录着各地零星异动的卷宗,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目光在那些关于“精怪扰民”、“阴气聚集”或“不明气息波动”的简短记述上停留,判断着哪些需要介入,哪些只需静观其变。

而凌姌,则似乎愈发沉浸于这凡俗的、充满烟火气的日常之中。她将小院那间原本只是摆设的厨房,变成了她新的“修炼场”。不再是修炼妖力,而是研究着从市集上淘来的各式菜谱,与油盐酱醋、锅碗瓢盆打着交道。她天资聪颖,学什么都快,不过月余,竟也能像模像样地做出几道色香味尚可的家常小菜。有时,隔壁那位耳朵有些背、却格外喜欢说道的阿婆会拄着拐杖过来串门,凌姌便泡上一壶粗茶,坐在廊下,听阿婆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絮絮叨叨地讲着坊间流传的、真假难辨的奇闻异事,从东街员外家小姐的私奔,到西市屠夫昨夜见鬼的骇闻。凌姌听着,时而挑眉,时而抿唇轻笑,那艳丽的眉眼在凡间炊烟的熏染下,竟也少了几分逼人的妖娆,多了一丝人间温度的柔和。

然而,这份刻意维持的、如同精致瓷器般脆弱的宁静,其下涌动的暗流,彼此都心知肚明。易安在翻阅卷宗时,目光偶尔会在某些描述“仙界修士路过”或“仙门收徒”的字句上,产生几乎难以察觉的凝滞;而凌姌在听到阿婆提及“天上来的仙人”、“长生不老”等字眼时,那端着茶杯的手指,也会有那么一瞬间不易察觉的收紧,眼底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失神。她们默契地避而不谈那个名字,不提那段过往,仿佛不提,便能假装那深入骨髓的痕迹已被时光抚平。但有些东西,如同深埋地底的种子,即便不见天日,也始终在黑暗中盘踞、生长。

这夜,月隐星稀,厚重的乌云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天幕之上。秋风一改往日的温柔,变得凌厉而刺骨,呼啸着刮过空寂的巷弄,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使其如同无主的孤魂般打着旋儿,撞击在门板上、窗棂上,发出窸窣又令人不安的声响。

易安于房中榻上盘膝打坐,灵台一片空明,周身气息收敛到了极致,几乎与这凡间深沉的黑夜融为一体,不分彼此。她习惯于在子时交替、阴阳流转最为微妙的时刻,进行最深层次的冥想,以此调和体内那两种天生相克的力量。然而,就在那阴阳界限最为模糊的一刹那,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某种冰冷而熟悉烙印的妖气,如同一条滑腻的毒蛇,悄无声息地、精准地刺破了尘缘居外围她布下的、常人根本无法感知的预警结界。

那妖气并非凌姌那般炽烈张扬、带着火焰般的温度与生命力,反而极度内敛,蕴含着一种属于暗影的阴冷与精准的探查意味,目的明确,不带丝毫多余的情感,如同最专业的猎手,在黑暗中无声地窥伺着猎物。

易安骤然睁开双眼,眸中并非惊惶,而是一种沉淀了百年风霜的冷静与厉色,一闪而逝。她身形未动,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但强大的灵识已如一张无形无质、却笼罩四野的巨网,瞬间铺开,穿透墙壁,越过庭院,精准无比地锁定了那股妖气的源头——就在尘缘居对面,那株早已落光了叶子、枝干虬结如鬼爪的老槐树最为浓密的阴影之中。那阴影仿佛活了过来,与周遭的黑暗融为一体,却又有着细微的、不自然的能量波动。

几乎在同一时间,隔壁房间也传来一丝极其细微、若非极度专注绝难察觉的能量涟漪。凌姌也醒了,或者说,她也从未真正沉睡。属于妖界公主的敏锐感知,让她在第一时间捕捉到了这来自同源却充满敌意的窥探。

易安无声地起身,玄色衣袍在黑暗中如流水般滑过,未发出半点声响。她指尖在虚空中极快地勾勒出几个古朴的符文,一道无形无色的隔音与能量屏蔽结界已悄然升起,如同一个透明的罩子,将整个尘缘居牢牢护在其中。这既是为了不惊扰到巷中可能存在的、感官敏锐的凡俗生灵,更是为了隔绝内外,避免接下来的任何动静被外界,尤其是被那不速之客的同伙所侦知。

她轻轻推开房门,木轴发出极其轻微的“吱呀”声,融入风声之中。廊下,凌姌已然站在那里,同样的一身寝衣,外袍随意披着,墨发未绾,慵懒中透着一股蓄势待发的锐利。月光被乌云遮蔽,只有廊下悬挂的那盏气死风灯投下昏黄的光晕,在她艳丽的侧脸上跳跃,映得她眼神凝重而警惕。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无需任何言语,甚至连神识传音都显得多余,便已从对方的目光中读懂了共同的判断——来者,是妖界的人,而且,极有可能是直属妖皇、专门处理“脏活”的“影卫”。他们的目标,不言而喻,是冲着她们,或者说,是冲着那个本该早已埋骨于沉骨渊的“任鸣谙”而来。

凌姌唇边勾起一抹冰冷刺骨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丝毫笑意,只有凛冽的杀机。她垂在身侧的指尖,赤金色的妖力如同细小的电蛇般悄然窜动、明灭,低声道,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藏头露尾,鬼鬼祟祟,父皇座下的这些狗,真是越来越不长进了。我去把他‘请’下来,好好‘叙叙旧’。” “请”字和“叙旧”二字,被她咬得格外重,充满了危险的意味。

“不必。”易安抬手,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声音低沉而冷静,如同深潭之水,不起波澜,“他既未直接闯入,或是心存忌惮,或是在确认什么,或许……还有其他同伙在远处观望。我们以静制动,且看他如何动作。”

她步履从容地走到院中,站在那棵同样落光了叶子的老槐树的阴影之外,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对面那株藏匿着来敌的老树,声音不高,却蕴含着一丝精纯的力量,清晰地、穿透呼啸的风声,送入了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之中:“阁下既已屈尊莅临这凡间陋巷,何不现身一见?这秋夜深寒,风露重重,躲在暗处饱受凄冷,岂非辜负了这难得的……‘故人’相探?” 她将“故人”二字,说得意味深长。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几乎令人窒息的紧绷与死寂。只有风声依旧在巷弄间穿梭呜咽,卷动着枯叶,更添几分肃杀。片刻之后,那槐树的阴影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般,产生了一阵细微的、不自然的扭曲与蠕动,一道瘦削、几乎与夜色完全融为一体的身影,如同没有重量般,缓缓地从阴影中分离出来,轻飘飘地落在地面上,竟连一片落叶都未曾惊动,未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借着廊下昏黄的光线,可以看清那是一名身着墨绿色紧身劲装的男子,身形挺拔却透着一种诡异的轻盈感。他的面容极其普通,属于扔进人堆里瞬间便会遗忘的那种,唯有一双眼睛,狭长而上挑,瞳孔是诡异的幽绿色,此刻正闪烁着冰冷而锐利的光芒,如同暗夜中窥伺猎物、蓄势待发的野狼。他周身妖气收敛得极好,几乎与周围环境完美契合,若非易安与凌姌的灵觉远超寻常修士,几乎难以察觉其存在。他落地后,并未立刻上前,而是对着易安与凌姌的方向,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带着古老韵味的、属于妖界暗卫的独特礼节,动作一丝不苟,透着刻板的恭敬。然而,他的声音却干涩而毫无起伏,仿佛陈年的树皮摩擦:

“卑职影煞,奉妖皇陛下之命,特来探查……百年前于沉骨渊不幸陨落的前任长公主任鸣谙殿下之踪迹。”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冰冷的尺子,又像是盘旋的毒蛇,紧紧缠绕在易安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解剖般的审视与探究,仿佛要穿透那层玄色衣袍,直抵其灵魂本源,“阁下气息深沉似海,晦涩难明,卑职修为浅薄,难以窥其全貌。然而……阁下周身力场隐隐流转,却又带着一丝令卑职灵魂深处感到熟悉且……悸动的本源之力。不知,阁下可否为卑职解惑?” 他将“前任长公主”和“陨落”这几个字咬得清晰,目光却死死锁住易安,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反应。

果然!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妖皇,她那位多疑、冷酷、视血脉亲情如无物的父皇,到底还是起了疑心!是因为黑煞事件闹得太大,惊动了某些潜伏在凡间的眼线?还是仙界那边,终究有关于她未死的零星消息泄露了出来?又或许,仅仅是因为百年时光,仍未能彻底消磨掉那位掌控欲极强的父皇,对她这拥有“禁忌血脉”、曾被他视为耻辱与威胁的“已死”女儿的最后一分“挂念”与不放心?

易安心中凛然,寒意骤生,面上却依旧是一片波澜不惊的沉静,仿佛对方提及的是一个与自己隔着千山万水、毫不相干的名字,甚至连眼神都未曾闪烁一下:“妖皇陛下怕是忧思过甚,记错了。任鸣谙之名,百年前便已确凿无疑地陨落于沉骨渊,形神俱灭,此事当年震动妖界,尽人皆知。我名易安,不过一介游历凡尘、偶涉术法的散修,与高高在上的妖界皇室,从无半分瓜葛。阁下怕是寻错了人。”

影煞狭长的眼中,那幽绿色的光芒微微闪烁了一下,如同鬼火跳动。他的语气依旧保持着那刻板的恭敬,但其下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执行者的固执与坚持:“陛下圣心独断,洞察秋毫。陛下确信,以殿下当年之能,兼其身负之特殊血脉,沉骨渊虽号称绝地,却未必能彻底湮灭殿下之神魂本源。卑职奉命而来,职责所在,需得确认无误,方能回禀。若有冒犯之处……”他话音未落,身形竟如同鬼魅般骤然模糊、虚化,下一瞬,已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易安身侧不足三尺之地!一只覆盖着细密墨绿色鳞片、指甲尖锐如钩的手爪,悄无声息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抓向易安的手腕!那手爪之上,萦绕着一层诡异阴冷的吸力旋涡,竟是妖界秘传、专门用于强行攫取修士本源气息进行验证的歹毒术法——“摄元爪”!

这一下变起仓促,速度快得超乎常理,角度更是刁钻狠辣,显然是蓄谋已久,意在攻其不备!

然而,易安的反应,却比他更快!在他手爪即将触碰到她手腕皮肤的瞬间,她甚至未曾移动分毫,连衣角都未曾拂动,周身却自然而然地、仿佛本能反应般,荡开一层极其柔和、却坚韧绵密到不可思议的无形力场!那力场并非硬碰硬的刚性防御,而是带着一种玄妙的“化”劲,如同深不见底的泥沼,又似绵绵无尽的流水。影煞那蕴含着诡异吸力、足以撕裂寻常护体罡气的手爪,触及这力场的瞬间,竟感觉所有力量都如同泥牛入海,被悄无声息地分散、引导、消弭于无形,竟无法着力半分!

影煞脸色微变,那一直古井无波的眼中,首次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疑与凝重之色。他这一抓,看似简单直接,实则蕴含了妖界影卫秘传的“摄元爪”,专破各种护体罡气与能量屏障,不知多少修为高深的修士曾栽在这一招下。寻常修士,即便是仙界之人,也绝难如此轻描淡写、甚至连气息都未曾波动一下便将其化解!

就在他旧力已尽、新力未生、心神因惊疑而出现一丝空隙的刹那,一道炽热无比、如同熔岩凝聚而成的赤金色烈焰长鞭,已如同觉醒的毒龙般,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与灼热的气浪,自侧面狠戾无比地抽向他的后背与脖颈要害!是凌姌出手了!她岂容这妖皇座下的走狗,在她面前如此放肆地对易安动手?!

“放肆!”凌姌娇叱一声,声音中充满了被冒犯的怒火与凛冽的杀意,鞭影瞬间化作重重赤金光幕,不仅封死了影煞所有可能的退路,那鞭梢处迸溅出的火星,更是带着净化邪祟的灼热妖力,将他周身空间都灼烧得微微扭曲,“妖皇座下的狗,也敢在此撒野!谁给你的胆子!”

影煞身形急晃,脚下步伐诡异连踩,带起道道残影,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最为致命的鞭梢,但那烈焰长鞭散发出的灼热气息,依旧擦着他的衣角掠过,留下了一道清晰的焦黑痕迹,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织物烧焦的糊味。他稳住身形,霍然转头看向凌姌,目光阴沉如水,声音依旧干涩,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凌姌公主。陛下念及血脉亲情,对您当年私自离开妖界、滞留凡间之事,一直未曾深究,已是格外开恩。还请您莫要自误,插手……不该您插手之事。”他刻意在“不该您插手”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不该插手?”凌姌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绝美的脸上冰霜覆盖,手中烈焰长鞭如同拥有生命的赤金蟒蛇,盘绕在她周身,吞吐着危险的信子,映得她艳丽的容颜愈发慑人,宛如怒放的彼岸花,美丽而致命,“本公主行事,何时需要你这等藏头露尾之辈来指手画脚?滚回去告诉父皇,任鸣谙已死,是他亲手逼死的!尸骨无存!若他再派你们这些惹人厌的苍蝇前来骚扰,休怪本公主不念那点早已荡然无存的、可怜的父女之情!”她的话语如同冰锥,字字诛心,带着积压了百年的怨愤与决绝。

影煞眉头紧紧锁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凌姌的强硬态度,以及那毫不掩饰的敌意,显然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再次将目光投向始终静立原地、气息未有半分紊乱的易安,语气变得更加森然,那幽绿的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易安阁下……果然好手段,好定力。只是……您方才这化解之力,精妙绝伦,非仙非妖,却又似囊括二者之长,运转圆融,毫无滞涩……这般独特而强大的本源气息与运力法门,普天之下,除了已‘故去’多年的任鸣谙殿下,卑职实在想不出还有第二人能够拥有。”他几乎是在陈述一个他已然认定的事实。

易安知道,事已至此,仅凭言辞,恐怕难以彻底打发这心思缜密、感知敏锐如毒蛇、且对任鸣谙力量特性有所了解的妖界顶尖暗卫了。她缓缓抬起眼眸,那一直如同古井深潭般平静无波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影煞身上。与此同时,她一直完美收敛的气息,终于主动泄露出了一丝丝——并非完全属于任鸣谙的、那混合着清灵仙气与霸道妖皇血脉的、极具辨识度的磅礴气息,而是……一种更加古老、更加晦涩、仿佛源自天地初开、混沌未分时的、带着些许蛮荒意味的“意”。这气息极其微弱,若有若无,却带着一种本质上的、凌驾于寻常仙力与妖力之上的、难以言喻的威压,如同沉睡的太古凶兽,偶然睁开了一丝眼缝。

“天地之大,无奇不有。宇宙之广,非你所能尽知。”易安的声音依旧平静,却仿佛带着某种直抵灵魂深处的重量,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打在影煞的心神之上,“你所感知到的,或许并非你所理解的,更非你所能定义的。我最后说一次,任鸣谙,已死。若你再纠缠不休,试图僭越……”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那骤然变得冰冷如万载玄冰的目光,以及周身那若有若无、却让影煞灵魂核心都感到一阵抑制不住的战栗与恐惧的混沌威压,已是最清晰、最严厉的警告。那威压并非针对他的肉身,而是直接作用于他的神魂,让他产生了一种面对天敌般的、源自本能的恐惧。

影煞在那股难以言喻的威压之下,竟不由自主地、不受控制地后退了半步,额角瞬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背后更是瞬间被冷汗浸湿。他死死地盯着易安那张平凡无奇(易安始终以术法维持着平凡的容貌)却此刻显得无比深邃的脸庞,似乎想从上面找出任何一丝伪装的痕迹,任何一丝属于“任鸣谙”的情绪波动。但最终,他只看到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一种仿佛超脱了世间一切纷争、俯瞰众生的淡漠。眼前这人,气息特质确实与他记忆中那位惊才绝艳、却因血脉冲突而时常眉宇间带着一丝郁色的长公主殿下,有着明显的不同。更加内敛,更加深沉,更加……高深莫测。那缕混沌之意,更是他从未在任鸣谙身上感受过的。

是陛下判断有误?沉骨渊确实已彻底吞噬了任鸣谙?还是……眼前这位自称“易安”的神秘散修,其根脚来历,远比他们想象的更为复杂,有着连妖皇陛下都无法完全窥破的、惊人的隐秘?

瞬息之间,无数念头在影煞心中电闪而过。权衡利弊,他清楚地知道,今日若强行出手,不仅难以达成目的,在有凌姌公主全力相助的情况下,自己极有可能陨落于此。任务失败固然会受到严惩,但总比毫无价值地死在这里要好。

“……卑职……明白了。”影煞再次躬身,声音比之前更加干涩,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今日……是卑职唐突了。卑职……告退。”他深深看了易安一眼,那目光复杂无比,蕴含着惊疑、忌惮、以及一丝未能完成任务的屈辱,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她的气息,每一个细节都刻印入灵魂深处,带回妖界。随即,他身形一晃,如同融入水中的墨滴,瞬间变得模糊、透明,最终彻底消散在浓重的夜色之中,连一丝妖气、一点能量涟漪都未曾留下,仿佛从未出现过。

直到那股令人脊背发寒的窥探感与敌意彻底从感知中消失,又静静等待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确认对方确实已经远遁,并未在附近留下任何监视的后手,凌姌才缓缓散去手中那跃动不休的赤金色烈焰长鞭。她快步走到易安身边,眉宇间笼罩着未散的浓重怒意,但更多的,是一丝挥之不去的担忧,压低声音道:“是父皇身边最精锐的‘影卫’!而且还是影煞这个级别的!他们竟然真的找到了这里!看来,妖界那边,始终没有放弃追查你的下落,父皇他……从未真正相信你已经死了。”

易安周身的混沌气息早已收敛得一干二净,恢复了那副平凡散修的模样。她望着影煞消失的方向,眸光深沉如万丈寒渊,仿佛在透过浓重的夜色,看向那遥远而冰冷的妖皇宫殿:“他并未完全相信,但也无法确定。我最后释放的那一丝气息,与他认知中的任鸣谙有所不同,足以让他产生疑虑。此番退去,不过是暂避锋芒,权衡得失。他定会将今日所见所闻,尤其是关于我那‘特殊’气息的感知,一字不差、甚至添油加醋地回禀妖皇。”

“那我们……”凌姌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决绝的杀意,抬手做了一个虚切的动作,“要不要追上去?或者,我动用血脉秘法,联系我在妖界埋下的暗线,在他回到妖皇殿之前……”她未尽之意,清晰无比——杀人灭口,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易安缓缓摇了摇头,语气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不可。影煞并非独自行动,附近极有可能有其他影卫接应。杀他一个容易,但势必会彻底暴露我们的位置和实力,打草惊蛇,引来更无休止、更不计代价的追杀,甚至可能逼得妖皇亲自降临投影。如今这般,让他带着满腹疑虑和不确定回去,反而能在妖皇心中种下猜忌的种子,为我们争取到一些宝贵的、辗转腾挪的时间。”她顿了顿,转头看向凌姌,月光不知何时穿透了云层缝隙,洒下一缕清辉,照在她沉静的侧脸上,语气变得异常凝重,“凌姌,此地……恐怕不宜久留了。”

凌姌沉默了片刻,红唇紧抿,最终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有不舍,有无奈,但更多的是决然。她明白,影煞的出现,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意味着她们小心翼翼维持了许久的、如同偷来的平静假象,已被彻底打破。妖界那冰冷而无情的目光,再次如同无形的枷锁,牢牢锁定了这里。继续留在尘缘居,不仅她们自身随时可能面临灭顶之灾,更可能因为这超凡层面的争斗,而牵连到这青瓦巷中那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凡却真实的左邻右舍。这是她们都不愿看到的。

“我去收拾东西。”凌姌干脆利落地转身,绯色衣袂在夜风中划出一道绝绝的弧线。

“不必急于一时。”易安叫住她,声音恢复了以往的冷静与周密,“影煞刚走,妖皇得到消息、做出下一步决策需要时间。我们更需要一个妥善的、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的离开方式。所有的气息残留、生活痕迹,都需要彻底抹去。而且……”她抬头,望向那轮在流云中若隐若现的、清冷残缺的月亮,目光变得悠远而深邃,“在离开之前,还有一件事,需要做个了结。”

凌姌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先是有些疑惑,随即恍然,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是了,除了妖界,恐怕还有其他势力的触角,早已如同嗅觉敏锐的猎犬,因着之前黑煞事件以及她们平日出手解决异动时可能泄露的些许不寻常,而悄然延伸到了这看似平凡的青瓦巷周围。那些隐藏在更深处、更加难以察觉的“视线”。她们需要一次彻底的“清扫”,才能确保离开之后,不会立刻被新的尾巴跟上。

这一夜,尘缘居内的灯火,亮了很久,很久。

易安与凌姌相对坐在堂屋的方桌旁,桌上摊开了一张略显陈旧的凡间九州舆图,旁边还放着几枚用于推演的玉筹和一本记录着各地灵脉节点、空间薄弱处的古籍抄本。烛火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她们低声商议着,分析着可能的去处,是继续隐匿于茫茫人海,换个身份,寻一处更加偏僻、灵气稀薄到连低阶修士都不愿踏足的荒芜之地?还是……反其道而行之,主动踏入那纷乱旋涡的边缘,去往三界势力交织、鱼龙混杂的缓冲地带?亦或是,去寻找那些只存在于传说中、连仙妖两界都难以触及的远古秘境或失落之地?

每一个选择,都意味着不同的风险与机遇。易安的指尖在舆图上缓缓移动,划过连绵的山脉、蜿蜒的江河、广袤的荒漠……窗外,秋风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呜咽着,卷动着残叶,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充满未知与危机的风雨,奏响着一曲苍凉而急促的序曲。

而那盘白日里凌姌兴致勃勃做出来、却因影煞的突然到来而未曾吃完、此刻已然彻底冷透、甚至边缘有些干硬发黄的桂花糕,依旧静静地摆在桌角,像一个沉默而忠诚的见证着。它见证过短暂而珍贵的安宁与温馨,此刻,又无声地见证着这份安宁的逝去,与那布满迷雾与荆棘的、不可知的未来,缓缓开启序幕。那凝固的甜香,仿佛也带上了一丝离别的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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