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轱辘碾过午门的青石板时，唐宁的指尖正死死抠着太监服的衣角——那布料比孤儿院的粗麻衫软十倍，却磨得他掌心发疼。小太监掀帘的瞬间，一股更浓的龙涎香涌进来，混着金箔燃烧的味道，是他在驿站从未闻过的厚重。
“圣上，乾清宫到了。”小太监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刻意的颤抖。
唐宁深吸一口气，模仿着陆峥教的步态——脚跟先落地，腰杆挺直，每步间距刚好三寸。刚踏出马车，眼角就扫到两侧侍立的禁军，他们手里的长枪枪尖映着晨光，亮得晃眼。这些人里有多少是魏忠贤的眼线？他不敢想，只能盯着前面引路太监的后脑勺，一步不落地跟着走。
乾清宫的门槛比他膝盖还高，引路太监正要扶他，唐宁却下意识地抬腿迈了过去——这是孤儿院抢窝头时练出的习惯，遇到障碍就得快准狠。动作做完他才惊出一身冷汗，赶紧低头用袖口擦了擦额头，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咳，是陆峥安排的那个小太监，正用眼神示意他稳住。
殿内比想象中暗，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金砖地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正前方的龙椅蒙着一层薄尘，旁边立着个穿绯色官服的人，约莫五十岁，下巴上的山羊胡修剪得整齐，看见唐宁进来，眼皮都没抬一下。
“圣上龙体违和，今日仍需静养。”绯色官服的人开口，声音平淡得像在念奏折，“魏公公吩咐了，让奴才在此伺候圣上更衣。”
唐宁攥紧了袖中的玉佩，这是李师傅给的“护身符”。他记得陆峥说过，宫里敢直呼魏忠贤“公公”而不加“九千岁”前缀的，只有太医院院判周鹤年——此人是圣上的旧部，却在魏忠贤的胁迫下给圣上配药，立场难辨。
“嗯。”唐宁故意压低声音，模仿着李师傅教的语调，“更衣吧。”
周鹤年拍手召来两个小太监，他们捧着个描金漆盒走进来，打开的瞬间，唐宁的呼吸都停了——里面铺着明黄色的绸缎，叠着一套龙袍，十二章纹用金线绣得栩栩如生，日、月、星辰的图案在昏暗里竟像在发光。
这就是龙袍？他想起孤儿院过年时，张嬷嬷用红纸剪的“龙”，粗陋得可笑，却让他们几个孩子稀罕了一整年。现在真正的龙袍摆在面前，他却觉得比囚车的栏杆更沉，压得他肩膀发僵。
“圣上，奴才帮您更衣。”小太监伸手要解他的太监服，唐宁却猛地后退一步——他腰后还藏着那片小铁片，是从囚车栏杆上撬下来的，万一被搜出来，所有伪装都得穿帮。
周鹤年的目光突然扫过来，带着点探究：“圣上可是身子不适？”
“无妨。”唐宁赶紧稳住心神，伸手掀开太监服的衣襟，露出里面的中衣，“你们退下，让周院判留下。”
小太监们面面相觑，周鹤年却点了点头：“你们先出去候着，没有吩咐不准进来。”
殿门关上的瞬间，唐宁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擂鼓。周鹤年走过来，没有碰龙袍，反而伸手搭在他的手腕上——是诊脉的姿势。
“陆峥让你来的？”周鹤年的声音压得极低，眼神却盯着他的脸，“你跟圣上的眉眼有七分像，易容后能骗得过外人，却骗不过我——圣上左眉骨下有颗痣，你没有。”
唐宁的后背瞬间沁满冷汗。他想起李师傅给易容时，确实提过要画颗痣，却被陆峥阻止了，说“真痣有淡红色的晕，画不出来，反而容易露馅”。现在被周鹤年点破，他只能攥紧铁片，等着对方喊人。
可周鹤年却突然从袖中掏出个小瓷瓶，塞进他手里：“这里面是解慢性毒药的‘清霖散’，每日辰时用温水送服，连服七日能压制毒性。圣上现在被魏忠贤软禁在偏殿，你得尽快想办法救他。”
唐宁愣住了，手里的瓷瓶冰凉，却比玉佩更让他安心。“您……”
“我是圣上的人。”周鹤年的声音里带着点疲惫，“去年魏忠贤用我妻儿要挟，我不得不给他配药，可每次都留了三分余地。现在圣上病危，只有你能稳住局面——魏忠贤想等圣上驾崩后扶傀儡登基，你得撑到南方的勤王军赶来。”
他打开漆盒，拿起龙袍：“来，我教你穿龙袍。这十二章纹的顺序不能乱，日纹在左胸，月纹在右胸，星辰纹在后背……还有玉带，得系在第三根腰带扣上，太紧会勒得慌，太松又会滑下来，圣上以前总抱怨这个。”
唐宁跟着他的动作穿龙袍，金线绣的纹样硌得皮肤发痒，玉带系上时，他才发现这衣服比想象中重——不仅是布料和金线的重量，还有“圣上”这个身份的重量。周鹤年帮他整理衣领时，突然低声说：“等会儿魏忠贤会来见你，他会试探你，你记住，圣上从不直呼他的名字，只会说‘你’；还有，圣上喜欢用拇指摩挲玉带扣，这是习惯。”
殿外突然传来脚步声，还有尖细的通报声：“九千岁到——”
周鹤年赶紧后退一步，躬身站在旁边。唐宁深吸一口气，走到龙椅旁，学着李师傅教的姿势坐下——后背挺直，左手放在扶手上，右手自然垂在腿上。他看见轿帘被掀开，一个穿紫色蟒袍的人走进来，脸上堆满笑容，眼神却像毒蛇一样，扫过他的脸，又扫过他身上的龙袍。
“老奴参见圣上，”魏忠贤跪下磕头，声音却没有丝毫恭敬，“听闻圣上今日精神好些了，老奴特意来给圣上请安。”
唐宁没有说话，只是用拇指摩挲着玉带扣——这是周鹤年教的“习惯”。他看见魏忠贤的眼睛亮了一下，又暗下去，像是在确认什么。
“圣上可是还有哪里不舒服？”魏忠贤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老奴让周院判给您再诊诊脉？”
“不必了。”唐宁开口，刻意放慢语速，“朕只是觉得累，想歇会儿。你还有事吗？”
魏忠贤的笑容僵了一下，又很快恢复如常：“没事了，老奴就是来看看圣上。对了，今日早朝，户部尚书奏请加征‘助饷银’，老奴已经替圣上准了，等会儿把奏折拿来给圣上盖印。”
加征助饷银？唐宁想起囚车里那些百姓的脸，想起老婆婆被踩在地上的炒面。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却只能模仿着圣上的语气：“知道了，你下去吧。”
魏忠贤又磕了个头，转身走了。殿门关上的瞬间，唐宁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全是汗，龙袍的内衬都湿透了。周鹤年走过来，递给他一张帕子：“你表现得很好，魏忠贤没起疑心。”
“加征助饷银的事……”唐宁的声音有点发颤。
“那是魏忠贤的试探。”周鹤年叹了口气，“他想看看你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反对加征赋税。你现在不能硬碰硬，得先稳住他。”
唐宁点了点头，看着身上的龙袍。十二章纹的金线在昏暗里闪着光，却像一道道枷锁。他想起在孤儿院抢窝头的日子，想起被塞进囚车的屈辱，想起陆峥说的“只有你能救圣上”。
“周院判，”唐宁突然开口，“你说，我能当好这个‘圣上’吗？”
周鹤年看着他，眼神里带着点复杂：“你不用当好‘圣上’，你只要记住，你背后有圣上，有陆峥，还有那些等着好日子的百姓。”
殿外传来一阵鸟鸣，是宫墙里的麻雀。唐宁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看见几只麻雀在地上啄食，蹦蹦跳跳的，像极了孤儿院门口那些抢食的孩子。他攥紧了手里的瓷瓶，里面装着救圣上的药，也装着救这个世道的希望。
他知道，从掀开轿帘看见龙袍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不是那个抢窝头的孤儿唐宁了。他得穿上这身龙袍，戴好这个面具，在皇宫的刀光剑影里活下去，等着勤王军赶来，等着把魏忠贤拉下马，等着让那些像老婆婆、像狗剩一样的百姓，再也不用怕兵痞，再也不用饿肚子。
殿门再次被推开，小太监进来禀报：“圣上，魏公公让奴才把加征助饷银的奏折拿来了，请圣上盖印。”
唐宁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龙椅。阳光透过窗棂，落在龙袍的十二章纹上，日、月、星辰的图案像是活了过来，在他身上铺开一片金光。他伸出手，接过奏折，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是他当“圣上”的第一道难关，他必须闯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