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云台,死寂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踏碎。
上百道目光,带着足以烧穿虚空的灼热,齐刷刷地钉在了角落里那个身穿粗布麻衣的少女身上。前一刻还是无人问津的小透明,此刻却成了这云台之上唯一的焦点。
“哎呀呀,小鱼姑娘!”
一道金光闪过,商会大圣金多宝那圆滚滚的身躯,以一种违背常理的速度瞬移到了小鱼面前。他脸上堆起的笑容,比见了亲爹还亲热,甚至有些谄媚地弯下了那尊贵的腰身。
“去听雨轩的路不好走,全是云雾,湿气重。”金多宝从袖口掏出一双流光溢彩的靴子,硬要往小鱼手里塞,“这是老夫早年在一处上古遗迹得来的‘踏云履’,虽不是什么极品帝兵,但胜在轻便,不磨脚。您穿着去,省力!”
周围的圣人们眼珠子都红了。踏云履?那可是能无视空间法则的至宝!这死胖子管这叫“胜在轻便”?
“金胖子,你这就不厚道了!”另一位圣人挤了过来,手里捧着一颗散发着柔和光晕的珠子,“小鱼姑娘,讲故事费嗓子。这是万年冰魄暖玉,含在嘴里,润喉!”
“小鱼姑娘,这是我宗……”
“小鱼姑娘……”
一群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圣人,此刻就像是凡间集市上推销劣质胭脂的小贩,将小鱼围得水泄不通。他们不傻,能进那个院子给那位存在讲故事,这就等于拿到了通往长生的门票。只要这丫头能在里面美言几句,哪怕是从指缝里漏点机缘,都够他们受用终身。
小鱼被这阵仗吓得脸色煞白,整个人缩成一团,双手死死抓着衣角,连连后退:“我不……我不要……我没钱买……”
就在这混乱之际。
一道清冷的月光,如银河倒挂,从听雨轩的方向铺展而来,径直落在小鱼脚下,化作一条晶莹剔透的阶梯。
“主人不喜久等。”
月婵的声音虽轻,却如寒霜降临,瞬间冻结了所有圣人的动作。
金多宝捧着靴子的手僵在半空,尴尬地赔笑:“是极,是极!怎敢让长生前辈久等,小鱼姑娘,请!快请!”
众圣如潮水般退开,让出一条大道。
小鱼战战兢兢地踏上月光阶梯。她不敢回头,只能顺着那道光,一步步走向那座仿佛处于另一个世界的小院。
迈过院门的那一刻,小鱼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跳出嗓子眼了。
“刺啦——”
一声刺耳的摩擦声钻入耳膜。
小鱼循声望去,整个人瞬间僵在原地,双腿一软,差点跪下。
只见左侧的墙根下,那个在传说中脑后有九道光圈、受亿万生灵膜拜的西天极乐界普渡尊者,此刻正把身上那件灰扑扑的僧衣扎在腰间,手里拿着那只名震天下的“紫金钵盂”。
他不是在化缘,也不是在降妖。
他正把钵盂扣在地上,当成铲斗,小心翼翼地将一堆枯枝败叶铲进去,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铲完后,他还用袖子擦了擦钵盂边缘的灰,一脸生怕弄脏了地面的谨慎。
“看什么看?”
一声粗暴的低吼从右边传来。
小鱼惊恐转头。
灶台前,一个铁塔般的壮汉正趴在地上,脸上抹着几道黑灰。那是魔天界的至尊,杀人如麻的魔主。
此刻,他手里正握着一根不知道是什么凶兽的大腿骨,把它当成吹火筒,鼓着腮帮子对着灶膛拼命吹气。一边吹,还一边偷偷瞄向院中的石桌,生怕火苗窜得太高惹那位不高兴。
而在角落里。
那位一剑断万古的剑圣剑无尘,正抱着一根木头,眉头紧锁,仿佛在参悟什么无上剑道。
“不对……纹理是顺着的……”他喃喃自语,并指如剑,在那根木头上轻轻一划。
“咔嚓。”
木头应声而开,切口平滑如镜,连一丝木屑都没有掉落。
剑无尘脸上露出了孩子般得意的笑容,把劈好的木柴整整齐齐地码成了一座小山。
小鱼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了。
这里是哪里?真的是那位“长生前辈”的居所吗?为什么这群跺跺脚就能震碎星河的大人物,在这里活得像群争抢表现机会的长工?
“来了?”
一道平淡的声音,像是一缕清风,吹散了小鱼心头的恐惧。
她抬起头。
林羽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手里端着那个紫砂茶壶,正对着壶嘴吸溜着茶水。他看都没看那些干活的大佬一眼,只是指了指对面的空石凳。
“坐。”
这一个字,随意自然,没有半点架子。就像是邻家的大哥哥招呼串门的邻居。
小鱼咽了口唾沫,强忍着双腿的颤抖,挪到石凳前,只敢坐了半个屁股。
林羽把桌上那本被战舰模型压着的《演员的自我修养》抽出来,推到小鱼面前。
“我不爱看字,费眼。”林羽靠在椅背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你念给我听。挑你觉得有意思的念。”
小鱼颤巍巍地翻开书页。
书上的文字很古怪,像是某种从未见过的蝌蚪文。可奇异的是,当她的目光落在上面时,那些符号自动在脑海中转化成了她能理解的意思。
“第……第三章……”小鱼的声音细若蚊蝇,“眼神的……控制与……内心的投射。”
“大点声。”林羽闭上了眼,“没吃饭吗?”
小鱼吓得一激灵,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声音拔高了几度。
“真正的表演,不是五官的堆砌,而是灵魂的共鸣!当你要饰演一个角色时,必须忘掉自我,让角色的灵魂占据你的躯壳。眼神是心灵的窗户,要做到……目无杂念,神光内敛,哪怕面对千军万马,眼中也只能有你的‘戏’!”
院子里,扫地的声音停了。
普渡尊者抱着扫帚,僵在原地。他的瞳孔剧烈收缩,脑海中如洪钟大吕般轰鸣。
“忘掉自我……让灵魂占据躯壳……”
“目无杂念……神光内敛……”
“这哪里是演戏?”普渡尊者在心中狂吼,“这分明是‘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的最高佛偈!这就是大乘佛法的真谛!原来,我一直执着于‘渡人’,却忘了‘渡己’,只有把自己‘演’没了,才是真正的佛!”
嗡!
虽然被林羽“关了灯”,但普渡尊者体内,那一颗沉寂已久的佛心,此刻竟开始疯狂跳动,隐隐有一层看不见的金光,在他那件灰布僧衣下流转。
另一边,烧火的魔天也愣住了。
“面对千军万马,眼中只能有‘戏’?”
魔天看着灶膛里跳动的火苗,若有所思。
“戏即是道,道即是魔。我以前杀人,是为了杀而杀,那是落了下乘。真正的魔,应当是将这天地视为舞台,将众生视为配角,我心即天心,我意即魔意……这书,讲的是‘欺天’之术啊!”
魔天眼中的戾气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幽暗。灶膛里的火,不再狂暴,反而变得幽蓝深邃,温度内敛到了极致。
林羽听着小鱼的朗读,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打着节拍。
“嗯,这段写得不错。”林羽点了点头,“有点意思。继续。”
众大佬见状,心中更加笃定:这就是一本绝世天书!刚才那两句只是皮毛,后面肯定还有更深奥的大道!
一时间,扫地的扫得更慢了,劈柴的开始磨洋工,烧火的恨不得把火苗数清楚。所有人都竖起耳朵,生怕漏掉一个字。
就在这时。
“咚!咚!咚!”
地面开始有节奏地颤动。
那声音沉闷如雷,每一下都像是踩在众人的心坎上。
小鱼惊恐地捂住嘴。
只见后山的竹林小径上,石山那并不高大的身影缓缓出现。
他赤着上身,肩膀上压着那根锈迹斑斑的扁担,两只巨大的木桶悬在两头,几乎垂到了地面。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落下,脚掌都会深深陷入泥土之中,却又诡异地没有带起一丝尘埃。
那两桶水,清澈见底,看起来普普通通。
但在场的大圣们,眼皮却在疯狂跳动。
那哪里是水?
那是整整三千个凡人国度里,所有生灵的喜怒哀乐,所有红尘的因果重量!
一滴,便重逾千山!
石山满头大汗,浑身肌肉紧绷如铁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但他那双原本有些憨傻的眼睛里,此刻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坚毅。
他记得那个人的话。
还清因果,才能吃饭。
他走到了院子角落的那口大水缸前。
“起!”
石山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吼,腰部发力,将那两桶重若星河的水,稳稳地举了起来,倾倒进水缸之中。
“轰隆隆——”
并没有水流激荡的声音。
反而像是万马奔腾,像是星河倒灌。那声音宏大而苍凉,震得魔天手里的吹火筒差点掉进灶膛里。
水入缸,波纹不惊。
石山放下桶,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但他没有瘫倒,而是转过身,眼巴巴地看着林羽,喉结滚动,挤出一个字:
“饿。”
林羽合上书,看了一眼那满了大半的水缸,满意地点了点头。
“开饭。”
这两个字,如同天赦。
一直候在旁边的阿呆,手腕一抖,早已切好的葱花如雨点般落入锅中。
魔天猛地鼓起腮帮子,一口气吹入灶膛,幽蓝色的火焰瞬间暴涨,将那锅早已熬得浓白的汤汁烧得翻滚如龙。
剑无尘手中的断剑一挑,案板上的面条如同银蛇出洞,精准地落入沸水之中。
并没有什么复杂的烹饪工序。
就是一锅简简单单的杂烩面,用了石山挑回来的红尘因果水,加了普渡尊者从后院拔来的两根沾着灵土的萝卜。
然而。
当魔天掀开锅盖的那一刹那。
“轰!”
一股无法形容的香气,化作实质的白柱,冲天而起,直接撞碎了听雨轩上空的云层。
那香气中,仿佛有龙吟凤哕,有大道希音。
九天云台之上。
正在打坐调息的众圣,猛地睁开了眼。
“这……这是什么味道?”
金多宝大圣只吸了一口,便觉得体内那困扰了他千年的境界壁垒,竟然发出了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我的圣魂……凝实了?”
“我的寿元……增加了?”
“天哪!这就是那位前辈家的饭吗?哪怕是一口泔水,恐怕都能让人立地成圣啊!”
无数双贪婪而又敬畏的眼睛,死死盯着下方的听雨轩,口水流了一地。若不是有那层看不见的规则压制,他们恐怕早就冲下去抢饭盆了。
院内。
林羽并没有理会外界的骚动。
他拿起一只粗瓷大碗,盛了满满一碗面,上面还特意多加了两块萝卜。
“念得不错。”林羽把碗递给小鱼,“这是工钱。”
小鱼受宠若惊,双手颤抖着接过碗。那碗壁传来的温热,让她冰冷的手脚瞬间回暖。
她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汤。
“嗡——”
一股暖流,顺着喉咙直冲四肢百骸。
小鱼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变成了一个火炉,无数杂质被瞬间焚烧殆尽。她那原本低微驳杂的灵根,在这一刻,竟然发出了如玉石般清脆的鸣响。
她的皮肤开始发光,一层淡淡的圣洁光晕在她脑后浮现。
仅仅一口汤,脱胎换骨!
周围的大佬们,眼睛都绿了。
魔天咽了口唾沫,手里的吹火筒被他捏出了指印。
普渡尊者也不扫地了,抱着扫帚往灶台边挪,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锅里剩下的面汤。
剑无尘更是直接把断剑当成了筷子,做好了随时抢食的准备。
林羽看了一眼这群没出息的家伙,挥了挥手,像是在打发一群讨食的流浪狗。
“锅里剩下的,你们分了吧。”
话音未落。
几道残影瞬间撞在了一起。
“死秃驴!那块萝卜是老子看上的!”
“阿弥陀佛!魔施主杀气太重,这萝卜性寒,还是让贫僧来化解吧!”
“都别抢!这面汤里有我的剑意!”
堂堂魔尊、佛尊、剑圣,此刻围着一口大铁锅,为了最后一点汤底,毫无形象地扭打在了一起。
夜幕,在这喧闹与烟火气中,悄然降临。
林羽打了个哈欠,起身回房。
“明天继续念。”
他丢下这句话,关上了房门。
院子渐渐安静下来。
石桌上,那本《演员的自我修养》被夜风轻轻吹动。
“哗啦……哗啦……”
书页翻动。
最终停在了一个章节上——《论角色的诞生与信念感》。
书页上,一段关于“黑夜中的无面刺客”的描写,在月光下泛起诡异的幽光。
突然。
听雨轩那斑驳的院墙外,一团原本静止的阴影,毫无征兆地扭曲起来。
阴影缓缓隆起,拉长,最终凝聚成了一个漆黑的人形轮廓。
那轮廓没有五官,没有气息,就像是从书中文字里走出来的幽灵。
它对着听雨轩紧闭的房门,缓缓弯下腰,做了一个极其优雅、却又令人毛骨悚然的谢幕礼。
然后,再次化作一滩墨迹,融入了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