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秋,北境的风已带上了凛冽的寒意,然而雪月城内,却涌动着一股与季节相反的、蓬勃向上的暖流。持续数月的重建工作已近尾声,破损的城墙被修补得更加坚固雄浑,焦黑的土地被清理后撒上了耐寒的草籽,街巷间倒塌的房屋也被新的屋舍所取代,虽少了些岁月的沉淀,却多了几分崭新的生机。
更让整座城池焕然一新的,是一种无形氛围的改变。经历了那场几乎倾覆城邦的劫难后,幸存下来的雪月城弟子们,眼神中的青涩与浮躁褪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淬火后的坚毅与沉稳。他们巡逻、练功、协助重建,行动间默契十足,彼此信任,仿佛真正凝聚成了一个牢不可破的整体。而城中的百姓,望向城头那面猎猎作响的“雪月”大旗时,眼中除了以往的敬畏,更多了发自内心的信赖与拥戴。他们知道,这座城,以及城中的守护者,是真正能与他们同生共死的存在。
这一切的变化,都与如今常驻于剑阁的那一家人,息息相关。
这一日,恰逢雪月城一年一度的“祭月典”。此典并非宗教仪式,而是雪月城自立城以来,为犒劳一年辛苦、凝聚人心而设的传统庆典。往年虽也热闹,但今年,因劫后余生,更因某些不言而喻的缘由,格外的不同。
夜幕刚刚降临,雪月城中心最大的演武场上,便已燃起了数十堆巨大的篝火,橘红色的火焰跳跃升腾,驱散了深秋的寒意,也将整个广场映照得亮如白昼。广场四周,悬挂起了无数盏各式各样的灯笼,有精巧的走马灯,有绘着梅兰竹菊的绢灯,还有百姓自制的、造型朴拙的红色竹篾灯,星星点点,与天际初升的星辰交相辉映。
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焦香、米酒的醇香、以及各种糕点的甜香。长长的条案上,摆满了由城中各家酒楼、食肆以及百姓自发贡献的美食美酒,任人取用。弟子们暂时卸下了佩剑与职责,与家人、朋友、同门聚在一处,大声谈笑,开怀畅饮。孩童们穿着厚实的新衣,在人群中穿梭嬉闹,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杂耍艺人、说书先生也在角落摆开了场子,引来阵阵喝彩。
一派盛世华年,人间烟火的喧闹景象。
在演武场正前方,地势略高的观礼台上,设置着几张主位。百里东君依旧是一副慵懒模样,斜靠在主位之上,手中拎着他那似乎永远喝不干的酒葫芦,笑眯眯地看着下方欢腾的人群,偶尔与身旁负责今夜安保、神情略显紧绷的司空长风低语几句。
而最引人注目的,却是坐在百里东君下首位置的赵玉真与李寒衣。
赵玉真并未穿着他那标志性的青城山道袍,而是换了一身较为寻常的、用料却依旧考究的深青色常服,长发以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少了几分出尘仙气,却多了几分居家的温润与闲适。他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目光柔和地扫过下方欢庆的海洋,偶尔端起面前的茶杯轻啜一口,姿态从容。
李寒衣则是一身素净的月白长裙,外罩一件银狐皮毛的滚边斗篷,用以抵御夜寒。她依旧不怎么言语,神情清冷,但眉宇间那常年不化的冰霜,已然消融殆尽,只余下一种历经风波后的平静与安然。她并未关注那些喧闹,大部分时间,目光都落在身侧,正被赵玉真抱在怀里、兴奋地东张西望的李念身上。
今晚的李念,被打扮得如同年画上的玉女娃娃。穿着一身崭新的、绣着缠枝莲纹的红色锦缎小袄,同色的裤子和虎头鞋,两个圆圆的花苞头上系着红色的丝带,衬得她小脸愈发白皙红润,大眼睛在灯火映照下,亮晶晶的,充满了对一切的好奇与欢喜。
“爹爹,你看那边!那个大哥哥能把火球吞进去!”
“娘亲,那个糖人好像小兔子呀!”
“哇!好香啊,是烤羊腿的味道吗?”
她叽叽喳喳,如同快乐的小雀,问题一个接一个。赵玉真极有耐心地一一回应,或是顺着她小手指的方向看去,含笑点头,或是低声为她解释那些她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李寒衣虽不插话,但看着女儿开心的模样,眼神也愈发柔软。
就在这时,广场中央的人群忽然自发地向两边分开,让出了一条通道。只见数十名雪月城年轻弟子,身着统一的劲装,精神抖擞地步入场中。他们并非来表演武艺,而是两人一组,抬着一筐筐还带着泥土芬芳的、饱满圆润的南瓜、土豆、玉米等秋收作物,还有一坛坛密封好的新米,整齐地堆放在观礼台前。这是雪月城周边的农户,为感谢城池庇护、庆祝丰收与平安,特意送来的心意。
紧接着,又有几位须发皆白、德高望重的乡老,在弟子引领下,颤巍巍地走到观礼台前,对着台上的百里东君、司空长风,尤其是赵玉真和李寒衣,深深鞠躬。
一位乡老代表,声音洪亮而充满感情地说道:“感谢大城主、三城主统领有方,感谢赵先生、李剑仙力挽狂澜!护我雪月城周全,保我等百姓安宁!些许田产微物,不成敬意,唯愿我雪月城,如今夜明月,长盛不衰!愿诸位城主、剑仙,身体康健,福泽绵长!”
声音落下,整个广场先是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经久不息的掌声与欢呼声!
“雪月城万岁!”
“多谢城主!多谢剑仙!”
声浪如潮,直冲云霄,充满了真挚的感激与拥戴。无数道目光,炽热而崇敬地聚焦在观礼台上,尤其是那并肩而坐的青衫男子与白衣女子身上。
赵玉真与李寒衣同时起身。
赵玉真拱手,向台下的乡老与民众还礼,声音温和却清晰地传遍全场:“乡亲们言重了。守护雪月城,乃我辈分内之事。能得诸位信赖,是我等之幸。愿此后,共享太平!”
李寒衣虽未言语,但也微微欠身还礼。她清冷的目光扫过台下那一张张洋溢着感激与希望的脸庞,扫过那堆积如山的、代表着生机与希望的粮食,心中那片因突破而愈发通透广阔的剑心,仿佛被这最朴实无华的人间真情再次洗涤。她忽然明白了,赵玉真所说的“执剑”的意义,并不仅仅是抵御外敌,更是守护这份喧嚣中的安宁,这份平凡中的真挚。她的道,于此,彻底圆满。
待人群的欢呼声稍稍平息,赵玉真重新坐下,将怀中的李念轻轻放下,柔声道:“念念,你看,大家都很开心。”
李念用力地点着小脑袋,她虽不完全懂那些大人话语中深刻的意义,但她能感受到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浓烈而温暖的快乐与感激。她站在父母中间,左手下意识地抓住了父亲温暖宽厚的手指,右手则紧紧握住了母亲微凉却让她无比安心柔软。
赵玉真与李寒衣,也极其自然地,隔着女儿小小的身子,双手紧紧相握。
一家三口,并肩立于观礼台前,身后是熊熊燃烧的篝火与万千璀璨的灯火,身前是浩瀚欢腾的人海与真挚感恩的民心。夜空之上,一轮皎洁如玉盘的明月,不知何时已升至中天,清辉遍洒,无私地笼罩着整座雪月城,将城墙、屋舍、街道,以及每一个欢笑的脸庞,都镀上了一层圣洁而温柔的银光。
赵玉真侧过头,望向李寒衣。她也正恰好看过来。
四目相对。
没有言语,却胜过千言万语。
他们看到了彼此眼中倒映的明月,看到了对方眼中清晰的自己,更看到了那历经千帆过后、沉淀在灵魂深处的、对此刻圆满的无限珍惜与对未来的平静笃定。
过往所有的苦难、分离、挣扎、彷徨,江湖的恩怨,命运的捉弄,都在这一刻,被这漫天清辉、满城灯火、以及掌心传来的至亲温度,温柔地抚平、融化、升华。它们并未消失,而是化为了脚下坚实的基石,托举着他们,走到了今天这个月圆人亦圆的时刻。
李念仰着小脸,看看爹爹,又看看娘亲,再看向台下那片欢乐的海洋和天上那轮又大又圆的月亮,她忽然觉得心里被一种满满当当、暖烘烘的东西填满了,比吃了最甜的糖人还要开心。她不需要完全理解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爹爹在,娘亲在,大家都在笑,这就足够了。她的小脸上,露出了一个无比安心、无比幸福的笑容,纯净得如同天上的月光。
赵玉真与李寒衣收回彼此对视的目光,一同望向脚下这座他们誓死守护的城池,望向那轮见证了无数悲欢离合的明月。
江湖依旧在,风波或许仍会起。
但,那又如何?
此心已安,此身已定,此城已在,此月共明。
纵使前路仍有风雨,但只要身侧之人依旧,怀中稚子安然,手中之剑仍在,那么,便无所畏惧。
明月如玉,终南(暗指另一个时空的圆满)长夜,雪月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