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薄雾如轻纱般笼罩着水乡小镇。临河的小院里,牵牛花在篱笆上悄然绽放,晶莹的露珠在花瓣间滚动,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任如意推开窗,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河水气息的清新空气。她的目光温柔地落在院子里——宁远舟正在葡萄架下练剑,剑势圆融平和,不再有从前的凌厉杀气,反倒像是在与这晨光共舞;念宝穿着粉色的小衫,蹲在药圃边,小心翼翼地给草药浇水,小嘴还念念有词,仿佛在跟这些植物说着悄悄话。
“娘亲!”念宝抬头看见她,立刻绽开甜甜的笑容,迈着小短腿跑过来,“我给薄荷浇了水,它说它很开心!”
任如意弯腰将女儿抱起,轻轻擦去她鼻尖的汗珠:“念宝真能干。”
这样宁静美好的清晨,在一年前是她无法想象的。那时的她,还沉浸在复仇的执念中,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冽。而今,站在这个属于他们的小院里,看着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她只觉得心中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平和与满足填满。
宁远舟收势回剑,含笑走来:“今日天气甚好,正是教念宝认字的好时机。
院中的石桌被擦拭得一尘不放。任如意铺开宣纸,研好墨,动作优雅从容。念宝端坐在特制的高脚凳上,小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期待。
“今日我们学第一个字。”任如意执起狼毫,手腕悬空,笔尖在砚台中轻轻一蘸。即便是握笔这样简单的动作,她做来也自带一种难以言喻的风骨——那是多年习武养成的控制力,如今化入了这笔墨之间。
她落笔,一个结构匀称、笔力内蕴的“家”字跃然纸上。
“这个字念‘家’。”任如意的声音轻柔如春风,“就是我们住的这个地方,有爹爹,有娘亲,有念宝,这就是家。”
念宝跟着念了一遍,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指,小心翼翼地沿着墨迹虚描:“家……”
“对。”任如意眼中漾开温柔的笑意,又写下“安”字,“这是‘安’,平安的安。在家里,我们都很安心,很平安。”
宁远舟坐在一旁,手中书卷半展,目光却始终停留在妻女身上。见任如意笔下的字迹清隽中透着风骨,不由赞道:“如意的字,颇有大家风范,倒不像是初为人师。”
任如意横他一眼,眼波流转间自带风情:“少贫嘴。快来教念宝写你的‘宁’字。”
宁远舟笑着起身,走到念宝身后,大手轻轻包裹住女儿执笔的小手,带着她一笔一划地写起来。阳光透过葡萄叶的缝隙,在宣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也照亮了墨迹未干的“宁”字。
“这是爹爹的姓,也是安宁的宁。”宁远舟耐心解释,“爹爹希望念宝一生安宁顺遂。”
念宝仰起小脸,眼睛亮晶晶的:“那娘亲的呢?”
任如意接过笔,写下端秀的“任”字:“这是娘亲的姓,也是责任的任。做人要承担责任,守护该守护的人。”
一家三口围在石桌前,一个教得认真,一个学得专注,另一个则满眼宠溺地看着这温馨的一幕。春风拂过,带来桃花的淡淡香气,几片花瓣飘飘悠悠地落在石桌上,为这启蒙课堂平添了几分诗意。
偶尔有蝴蝶飞过,念宝的注意力会被吸引,但很快又会在父母温柔的注视下重新专注。学习的间隙,宁远舟会适时递上温热的蜂蜜水,任如意则会用手帕轻轻擦去女儿额角的细汗。
这样和乐融融的场景,被前来串门的张婶看在眼里。她站在院门外,不忍打扰,只低声对同行的妇人感慨:“瞧瞧宁先生这一家子,真是神仙般的人物。教个孩子识字都这般好看,跟画儿似的。
盛夏的江南,闷热中透着潮湿。葡萄架上绿叶成荫,一串串青涩的果实隐藏在叶片间,预示着秋日的丰收。蝉鸣阵阵,更显得小院的宁静。
宁远舟在葡萄架下安置了石桌石凳,这里成了全家夏日纳凉的最佳去处。他还从后山移来几竿翠竹,植于院角。清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为炎炎夏日带来几分凉意。
这日清晨,宁远舟被镇东头的李员外请去复诊。临走前,他特意叮嘱:“今日暑气重,午膳做些清淡的便可。”
任如意看着丈夫离去的背影,忽然心血来潮,决定尝试一道她从张婶那里学来的荷叶粉蒸肉。这道菜工序繁杂,她暗自练习多次,自觉已掌握要领,想要给宁远舟一个惊喜。
“念宝,”她柔声唤来正在看蚂蚁搬家的女儿,“今日帮娘亲一个忙可好?”
念宝立刻放下手中的小树枝,迈着小短腿跑过来:“好呀!念宝要帮娘亲做什么?”
“帮娘亲看着灶火,可好?”
“好!”念宝挺起小胸脯,觉得自己肩负了重大使命。
厨房里,任如意有条不紊地准备着。精选的五花肉切成均匀的薄片,用特制的酱料腌制;糯米炒香后碾成粗粉;新鲜的荷叶在热水中焯烫,散发出独特的清香。她的动作依然带着习武之人的利落,却又添了几分厨娘的娴熟。
念宝搬来小凳子,坐在灶前,认真地盯着灶膛里跳跃的火苗,时不时按照任如意的指示添减柴火。
“娘亲,火要大一点吗?”
“现在可以小一些了。”
母女配合默契,厨房里弥漫着诱人的香气。
就在粉蒸肉即将出锅时,前院传来稚嫩的呼唤:“念宝,快来看,小鸭子孵出来了!”
是念宝新交的小伙伴,邻家的小柱子。
念宝的眼睛立刻亮了,她犹豫地看了看灶火,又望了望门外,小脸上写满了挣扎。
任如意看出女儿的心思,柔声道:“去吧,看一会儿就回来。娘亲这里看着就好。”
念宝欢呼一声,像只快乐的小鸟飞了出去。
任如意估算着火候,觉得已经足够,便熄了灶火,只留炭烬的余温慢慢焖着肉。她想着这样焖出来的肉会更加酥烂入味。恰好此时,她瞥见药圃里的几株喜阴草药被午后的阳光晒得有些发蔫,便取了水瓢去浇水。
这一忙,便是小半个时辰。
当宁远舟带着一身暑气从外归来,刚进院门就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焦糊味。他心下一惊,快步走向厨房。
厨房里,任如意正对着蒸笼,柳眉微蹙,表情是罕见的懊恼。灶台边,是玩得小脸红扑扑、刚刚回来的念宝。
“怎么了?”宁远舟关切地问。
任如意难得露出几分窘迫:“我……我想着用余温再焖一会儿,谁知……”
宁远舟掀开蒸笼盖,一股更浓的焦糊味扑面而来。最上面一层的荷叶边缘已经烤焦发黑,连带里面的米粉和肉也沾染了苦味。
看着妻子难得一见的无措模样,宁远舟低笑出声。他接过她手中的锅盖,温声道:“无妨,只是边缘有些焦,下面的应当还能吃。”
他手脚利落地处理了焦糊的部分,将尚可入口的装盘,又迅速和面、切黄瓜丝、调酱汁。不多时,一盆清爽开胃的凉面便上了桌。
念宝看着那盘边缘微黑的粉蒸肉,眨巴着大眼睛,忽然奶声奶气地说:“娘亲做的肉肉,像爹爹书上画的山水画!有深有浅呢!”
童言稚语,瞬间化解了尴尬。任如意失笑,夹起一块品相尚可的肉放入女儿碗中:“就你嘴甜。”
宁远舟也笑着给任如意夹菜:“第一次做这么复杂的菜式,能成形已是不易。味道其实很好,只是火候稍过而已。”
一顿午膳,就在这略带焦糊气却又充满欢声笑语的气氛中进行。任如意看着埋头吃得香甜的丈夫和女儿,心中那点挫败感早已被暖意取代。原来,生活中的小意外,与至亲之人一同面对、化解,也能成为记忆中独特的滋味。
秋风送爽,丹桂飘香。小院里的枇杷树早已果熟落尽,葡萄却变得紫莹莹的,像一串串玛瑙挂在架下。宁远舟小心地采摘下来,一部分酿成了葡萄酒,一部分分送给左右邻舍。
任如意与邻里的关系,在不知不觉中愈发融洽。她虽依旧不喜多言,但那清冷的气质在日复一日的平和生活中,渐渐沉淀为一种令人安然的沉静。她种的草药长势良好,偶尔有邻家妇人孩童有个头疼脑热、蚊虫叮咬,她便会包上几味合适的草药送去,用法用量交代得清晰明了。久而久之,镇上人皆知宁娘子虽性子淡,却心善,懂药理。
中秋将至,镇上弥漫着节日的喜悦气氛。
这日,张婶提着一篮子自家做的桂花糕和新蒸的芋头,笑呵呵地来到宁家小院。
“宁娘子,宁先生,过两日就是中秋了,我们家做了些应景的吃食,给你们也尝尝鲜。”张婶热情地将篮子塞给任如意。
任如意接过沉甸甸的篮子,心中微暖,轻声道:“张婶太客气了。”
“这有什么客气的!”张婶摆摆手,看着正在葡萄架下教念宝辨认星座图的宁远舟,压低声音道,“宁娘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咱们镇子小,没什么大讲究,但中秋是团圆节,讲究个热闹。你们一家初来乍到,若是不嫌弃,中秋那晚,不如来我家院子里一同赏月?我们家那口子备了些好酒,孩子们也都在,一起热闹热闹!”
任如意微微一怔。这种纯粹基于善意的、家庭式的邀约,于她而言,是一种陌生的体验。在过去,所有的聚会都带着目的、试探或危险。她下意识地看向宁远舟。
宁远舟已走了过来,显然听到了张婶的话。他对着任如意微微颔首,随即对张婶笑道:“张婶盛情,我们却之不恭。那便叨扰了。”
“好好好!就这么说定了!”张婶喜笑颜开,又逗了念宝几句,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中秋之夜,天朗气清,一轮圆月如玉盘般高悬天际,清辉遍洒人间。
宁家三口带着自制的月饼和宁远舟酿的葡萄酒,来到了张婶家。院子里早已摆开了桌椅,瓜果糕点琳琅满目。张婶的儿子、儿媳带着孙辈,加上宁家三口,围坐一桌,气氛热烈而融洽。
“这是咱们镇上的特色,桂花酒,宁先生尝尝。”张叔热情地给宁远舟斟酒。
宁远舟举杯轻抿,赞道:“甘醇清冽,好酒。”
另一边,张婶拉着任如意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家常:“宁娘子你是不知道,自从你上回给我们家小宝配了那副治湿疹的药膏,这孩子再也不喊痒了,晚上睡得可香了……”
任如意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回应。她不太擅长这种热络的闲聊,但张婶质朴的感激让她心中温暖。
孩子们在院子里追逐嬉戏,念宝很快便融入了进去,举着宁远舟给她做的、插着燃香的小兔子灯笼,和小伙伴们玩得不亦乐乎。清脆的笑声洒满院落,为这中秋之夜增添了无限的生机。
酒过三巡,月到中天。宁远舟与张叔聊着今年的收成,任如意则被几个妇人围着请教养生之道。念宝玩累了,跑回来偎在任如意怀里,小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兔子灯笼。
“娘亲,月亮好圆啊。”念宝仰着小脸,月光在她清澈的眸子里洒下细碎的光点。
任如意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发,柔声道:“因为今天是团圆的日子啊。”
她抬头望向那轮圆满的月,月光柔和地映在她眼中,驱散了所有过往的阴霾。这一刻,她不再是孤身行走于黑暗中的任辛,也不是背负血海深仇的任如意。她只是这温暖人间烟火里,普通的一份子,享受着最平凡却也最珍贵的团圆。
宁远舟在桌下轻轻握住她的手,低声问:“可还习惯?”
任如意回握住他,目光扫过这热闹温馨的场景,轻轻“嗯”了一声。不是勉强,而是真正的接纳与融入。
江南的冬日,虽无北方酷寒,却也湿冷入骨。屋内早早生起了炭盆,橙红的火苗跳跃着,驱散寒意,也映得人脸颊暖融融。
户外活动减少,室内的时光便显得格外温馨。宁远舟开始系统地教导念宝内功心法的基础,依旧是循序渐进,以培养感知、强健体魄为主。念宝盘膝坐在蒲团上,闭目凝神,小模样十分庄重。任如意则在一旁,或缝制冬衣,或翻阅医书,偶尔抬眼,看着丈夫教导女儿的情景,眼中满是柔和。
这一日,窗外飘起了细碎的雪花,这是小镇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念宝练完功,兴奋地扒在窗沿上看雪,小鼻子在玻璃上压得扁扁的:“娘亲,下雪了!好漂亮!”
任如意放下手中的针线,走到女儿身边,也望向窗外那细雪纷飞的景致。她心中微微一动,想起了什么。
“念宝,过来。”她牵着女儿的手,走到炭盆边温暖的地垫上坐下。
在念宝好奇的目光中,任如意从一旁的针线篮底层,取出一个用厚布仔细包裹的长条物件。她动作轻柔地揭开布包,里面赫然是两柄木质小剑,剑身打磨得十分光滑,大小正适合孩童握持。
这是她前些日子,趁宁远舟带念宝外出时,悄悄寻了上好的梨木,亲手削刻打磨的。没有开刃,毫无危险,却形制优美,剑柄上还细致地刻了防滑的纹路,可见制作之人的用心。
念宝的眼睛瞬间亮了:“小剑!是给念宝的吗?”
宁远舟也饶有兴致地看过来,眼中带着赞赏的笑意。
任如意将其中一柄木剑递给念宝,自己拿起另一柄。她站起身,在地垫上清出一小块空地。
“娘亲今日不教你杀敌的招式,”她看着女儿,目光清澈而深邃,“只教你一套强身健体、锻炼身法的‘游戏’。”
说着,她手腕微转,木剑随之划出一道流畅而优美的弧线,动作舒缓,如行云流水,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没有凌厉的杀气,只有一种对身体极致控制的展现,宛如月下独舞,风中柳絮。
这是她融合了昔日所学的某些身法精髓,剔除所有致命部分,化繁为简,自创的一套适合孩童的健身体操。
“看好了,念宝。”她放缓动作,一步步演示,“手要稳,心要静,感受气息在体内的流动。这第一式,叫做彩云追月……”
念宝学着母亲的样子,笨拙却又认真地挥舞着小木剑,小脸因为专注而微微发红。她的动作虽然稚嫩,但模仿得一丝不苟,那双酷似任如意的眼眸里,闪烁着对母亲全然的信任与崇拜。
“手腕再抬高三分,”任如意轻声指导,手中的木剑轻轻点在女儿的手腕上,“对,就是这样。感受剑尖划过的轨迹,要像云彩掠过月亮那样自然。”
宁远舟坐在炭盆边,看着母女二人在温暖的光晕中,一个耐心教导,一个用心学习。木剑相交,发出轻轻的“啪啪”声,与炭火的“噼啪”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一曲冬日里最温馨的传承之乐。
他知道,如意正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将那些无法言说的过往,转化为对女儿未来的祝福与守护。这不是武学的传承,而是坚韧、智慧与爱的传承。
一套简单的剑式教完,念宝的额角已经沁出细密的汗珠,小脸红扑扑的,却兴奋地扑进任如意怀里:“娘亲,这个游戏真好玩!念宝喜欢!”
任如意接住女儿,用袖子轻轻擦去她的汗水,眼中满是怜爱:“喜欢就好。记住,学这个不是为了与人争斗,而是为了让身体更灵活,让心境更平和。”
“嗯!念宝记住了!”小家伙用力点头,又转身举着木剑奔向宁远舟,“爹爹,你看念宝学得好不好?”
宁远舟将女儿抱到膝上,宠溺地刮了刮她的小鼻子:“我们念宝学得极好,颇有你娘亲当年的风范。”
窗外,雪花静静飘落,覆盖了青瓦,染白了枝头。窗内,炭火正旺,亲情流淌,其乐融融。
任如意看着相拥的父女二人,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安宁与满足。在这个远离纷争的江南小镇,在这个属于他们的小小院落里,四季轮回,时光静好。他们用一日又一日的平凡与温暖,细细编织着属于他们的,充满烟火气息的幸福图卷。
过往已逝,未来可期,而当下,便是最好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