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荒原上的风声如同无数怨魂的呜咽。周玄机背着白素卿,藏身在一处半塌的土墙后,屏息凝神,看着那些僵硬的身影在月光下游荡。
这已经是第五批了。
自黄昏时分见到第一个“矿工”后,短短两个时辰内,他先后躲过了五波这样的游荡者。它们数量不一,多则七八个,少则两三个,行动虽然迟缓,却始终朝着某个固定的方向移动——西北偏北,正是幽冥矿坑的方位。
更令周玄机心惊的是,这些“人”身上散发出的阴气越来越浓。指阴盘的指针从最初的微微颤动,到现在几乎要跳出罗盘外壳,疯狂地指向每一个靠近的身影。
“不能再这样躲下去了。”他低头看了看怀中的白素卿。她的呼吸依旧平稳,但眉心那缕青黑之气又深了一分。清心玉莲的效力正在衰退,时间不多了。
必须尽快找到矿坑入口,找到父母,找到施展换血秘术的机会。
周玄机从土墙后悄然起身,选择了一条绕开游荡者行进路线的小径,继续向西北前进。荒原的地形开始变化,龟裂的黄土逐渐被黑色的砂石取代,空气中那股硫磺味越来越浓,夹杂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腐臭。
又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前方出现了一片丘陵地带。丘陵不高,但起伏连绵,在月色下投下大片阴影。丘陵脚下,隐约可见一片低矮的建筑轮廓——又一个村庄。
但这个村庄似乎……还有些生气。
周玄机敏锐地捕捉到,村庄深处有一点微弱的火光在摇曳。不是磷火,也不是鬼火,而是真正的、温暖的篝火光芒。
有人?
他心中一紧,随即又是一喜。有人,就意味着可能有线索。但在这片被尸傀占据的荒原上,还能活下来的人,恐怕也不简单。
他背着白素卿,悄然摸向村庄。
村庄的规模比之前见过的都要大,大约有几十户人家。但大多数房屋都已经破败不堪,门板歪斜,窗棂破碎,显然很久无人居住。只有村庄最深处的一间土坯房,门缝里透出火光,烟囱里还飘着淡淡的炊烟。
周玄机没有贸然靠近。他先将白素卿安置在一处相对完好的空屋中,用破布将她盖好,又在她周围撒了一圈特制的驱虫药粉——这药粉是白素卿之前配制的,能驱赶毒虫,对阴邪之物也有一定的威慑作用。
做完这些,他才蹑手蹑脚地摸向那间有光亮的屋子。
距离拉近到十丈时,他听到了屋内的声音。
是咳嗽声。
苍老、嘶哑、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咳嗽间隙,还有一个老人在低声念叨着什么,听不真切。
周玄机伏在窗下,透过破窗纸的缝隙向里望去。
屋内陈设简陋,只有一张破床、一张木桌和几把瘸腿的凳子。墙角堆着一些干柴和破烂的农具。床边的火塘里,几根木柴烧得正旺,上面架着一口缺了口的铁锅,锅里煮着些看不清内容的东西,散发出奇怪的味道。
床上,躺着一个老人。
那老人骨瘦如柴,脸上的皮肤紧贴着骨头,眼窝深陷,嘴唇干裂。他裹着一床满是补丁的棉被,正剧烈地咳嗽着,每咳一声,身体就弓成一只虾米,仿佛随时会断气。
周玄机注意到,老人的脖子上,没有那个“幽冥”烙印。
他犹豫片刻,轻轻敲了敲破门。
咳嗽声戛然而止。
屋内陷入死寂,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
“老人家,我是过路的。”周玄机压低声音,“没有恶意,只是想打听些事情。”
良久,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门闩被拉开一条缝,一只浑浊的眼睛从门缝里警惕地望出来。
“你……你不是矿上的人?”老人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不是。”周玄机将双手摊开,示意自己没有武器,“我从南边来,想去矿上找……找人。”
门缝开大了些。老人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尤其在看到他背上昏迷的白素卿时,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进来吧。”老人终于拉开门,“快进来,别让外面那些东西看见。”
周玄机闪身进屋,老人立刻将门闩重新插好,又拖来一张桌子顶住门板。
“坐。”老人指了指火塘边的凳子,自己则坐回床上,又开始咳嗽起来。
周玄机将白素卿小心放在另一张凳子上,让她靠墙坐稳,这才坐下。他从怀中掏出水囊,递给老人:“喝点水吧。”
老人没有接,只是盯着他看:“你不是一般人。普通人不敢夜里在这片荒原上走。”
周玄机没有否认:“老人家,您刚才说的‘外面那些东西’……是指那些游荡的人?”
“人?”老人嗤笑一声,笑声里满是苦涩,“它们早就不是人了。那是尸傀,矿坑里跑出来的尸傀。”
尸傀。这个名字让周玄机心头一沉。
“矿坑……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沉声问道。
老人的眼神变得空洞,仿佛陷入了某种恐怖的回忆。他盯着跳跃的火光,嘴唇颤抖着,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
“三年前……矿上来了个新管事,姓阴。他带来一批戴面具的黑衣人,接管了矿上的所有事务。起初还好,只是工钱涨了,伙食好了,招的人也多了……大家都说来了个好东家。”
“可没过多久,事情就变了。矿坑越挖越深,挖到后来,地下开始冒出黑气。吸了那黑气的人,先是咳嗽、发烧,然后身上长出黑斑,最后……”
老人的声音开始颤抖:“最后就变成了外面那些东西。行尸走肉,不会说话,不会思考,只会按照命令干活。死了的,被扔进矿坑最深处的血池里,泡上几天,就又‘活’过来,继续干活。”
周玄机听得毛骨悚然:“血池?”
“对……血池。”老人眼中闪过极致的恐惧,“矿坑最底下,有一个大池子,里面全是血……红的、黑的、黏糊糊的……阴管事每个月都要往池子里扔活人,说是‘祭炼’。被扔进去的人,惨叫三天三夜,最后化作一摊血水,融进池子里。”
“那您是怎么逃出来的?”周玄机问。
老人猛地掀开被子,露出两条腿——那是两条干枯如柴、布满黑色斑点的腿,膝盖以下已经完全萎缩,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灰色。
“我吸了黑气,也快变成那些东西了。”老人惨笑,“但我运气好,那天矿坑塌方,我被埋在一堆碎石下。他们以为我死了,没把我扔进血池。我爬了三天三夜,才从矿坑里爬出来……可这腿,废了。”
他看向窗外,眼神迷茫:“村子里的人,要么逃了,要么被抓去矿上了。就剩下我一个老头子,在这儿等死。”
周玄机沉默片刻,问道:“矿坑里,有没有关着……特别的人?比如,一对中年夫妇,男的会风水术,女的会蛊术?”
老人的瞳孔骤然收缩。
“你……你是来找周先生和白夫人的?!”他失声道,随即猛地捂住嘴,警惕地看向窗外。
周玄机的心跳骤然加速:“您见过他们?!”
老人喘着粗气,缓了好一会儿,才压低声音道:“见过……三个月前,矿上押来两个人,一男一女,被关在矿坑最深处的‘黑牢’里。阴管事亲自看守,不让任何人靠近。我听送饭的老王头说,那两人脖子上都有烙印,但跟我们的不一样……是金色的。”
金色烙印!周玄机拳头紧握,指甲几乎掐进掌心。那是阴九幽给特别“猎物”打上的标记!
“他们……还活着吗?”他声音发颤。
“活着。”老人点头,“老王头上个月还能见到他们。但他说,那两人的状态很不好,瘦得皮包骨头,整天被绑在石柱上,身上插满了管子……阴管事好像在从他们身上抽什么东西。”
抽血。抽取守陵血脉之力。
周玄机眼中杀意翻涌。
就在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异响。
“咔……咔……咔……”
那是许多双脚踩在碎石上的声音,僵硬、整齐、由远及近。
老人的脸色瞬间惨白:“它们……它们来了!尸傀夜巡!”
周玄机冲到窗边,透过缝隙向外望去。
月光下,至少三四十个僵硬的身影正从四面八方涌向村庄。它们步伐整齐,眼神空洞,脖子上清一色地烙着“幽冥”符文。更可怕的是,这次它们手中都拿着东西——锈迹斑斑的矿镐、断裂的铁钎、甚至还有几把生锈的柴刀。
这不是游荡,这是有组织的搜查!
“它们发现你了……”老人瘫在床上,喃喃道,“每次有外人进来,它们都会这样……”
周玄机迅速冷静下来。他回身背起白素卿,对老人道:“老人家,这屋子有没有后门或者地窖?”
“后门……后门被封死了。”老人挣扎着指着一个角落,“那里……有个地窖入口,但很久没打开了……”
周玄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一块盖着破草席的木板。他掀开草席,拉开门板,下面是一个黑漆漆的洞口,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您先下去。”他将老人扶到洞口。
老人却摇头:“我走不了了……你带着这姑娘快走。它们要的是活人,我这样的半死之人,它们看不上。”
“不行——”
“快走!”老人忽然厉声道,“你想让这姑娘也变成尸傀吗?!”
周玄机咬牙,背起白素卿,跳进地窖。在他拉上木板的瞬间,他看到老人从床上摸出一把生锈的剪刀,握在手里,眼中竟有了一丝解脱的笑意。
“替我……告诉周先生和白夫人……老王头……尽力了……”
木板合拢,黑暗吞没了一切。
地窖不大,里面堆着些发霉的粮食和破烂家什。周玄机将白素卿放在相对干净的角落,自己则贴在木板下,倾听上面的动静。
脚步声越来越近。
“砰!砰!砰!”
砸门的声音。
然后是门板破裂的声音,桌子被推倒的声音。
再然后,是老人嘶哑的咒骂,和剪刀刺入肉体的闷响。
一声,两声,三声。
最后,一切归于寂静。
只有那些僵硬而整齐的脚步声,在屋内徘徊、搜索。
周玄机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地窖里霉味和灰尘的味道,混杂着上面飘下来的淡淡血腥味,让他胃里一阵翻涌。
但他不能动,不能出声。
因为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个脚步声——与其他尸傀僵硬蹒跚的脚步声不同,这个脚步声沉稳、有力、节奏分明。
那人在屋内走了几步,停在地窖入口上方。
“出来吧。”一个阴冷的声音响起,带着戏谑,“我知道你在下面。”
周玄机浑身一僵。
那人蹲下身,敲了敲木板:“周公子,不必躲了。主人算准了你会来这附近,特意让我在此恭候。”
他顿了顿,轻笑一声:“请吧,主人在矿坑最深处,为你准备了一份‘大礼’。你若不去……上面这位老矿工的尸体,恐怕就要进血池了。还有你背上那位姑娘,啧啧,多好的苗子,炼成尸傀,定是上等货色。”
周玄机的手指深深掐入掌心,鲜血渗出。
他缓缓站起身,推开了地窖的木板。
月光从破屋顶落下,照在他脸上。地窖口,站着一个身着矿工头目服装的中年男子。他面容普通,唯独那双眼睛,清明、阴冷、深不见底,与周围那些眼神空洞的尸傀形成了鲜明对比。
男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周公子,请随我来。主人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他身后,三十多个尸傀齐刷刷地转头,空洞的眼神全部锁定在周玄机身上。
荒村的夜,更加寒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