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雾浓。
这是一处位于悬崖中段的天然洞穴,入口被垂挂的藤蔓和茂密的灌木遮掩得严严实实,从外界几乎不可能发现。洞穴不深,只有三丈许,但干燥通风,顶部有几处缝隙透下微弱天光,勉强能视物。
洞内一角,周玄机盘膝而坐,双目微阖,呼吸细若游丝。
他赤裸的上身遍布青紫瘀痕和尚未愈合的伤口,最触目惊心的是胸口那五个漆黑的指印——阴九幽化身留下的煞气侵蚀痕迹,如同烙印般刻在皮肤上,隐隐有黑气流转。但这还不是最严重的伤。
内视己身,周玄机能“看”到体内的惨状:十二正经断了九条,奇经八脉尽数受损,丹田气海如同被砸碎的瓷碗,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原本充盈流转的纯阳真气,此刻只剩下几缕微弱的气丝,在断裂的经脉间艰难游走,修复着千疮百孔的身体。
更麻烦的是魂魄的损伤。
强行施展“乾坤镇封诀”燃烧寿元,又催动“周天血遁”透支魂魄,此刻他的三魂七魄如同风中的残烛,光芒黯淡,随时可能彻底熄灭。
但他还活着。
而且,正在一点点恢复。
白素卿布置的“欺天阵”已经运转了两日。以周天星辰盘为核心,以她本命蛊灵为引,阵法笼罩了整个洞穴及周边十丈范围。阵中气息被彻底扰乱,天机被混淆,外界任何推算、追踪之术,都难以定位他们的确切位置。
代价是,白素卿的蛊灵陷入沉睡。她现在只能动用最基本的蛊术,且极为耗神。
此刻,她正蹲在周玄机身侧,小心翼翼地将一种淡绿色的药膏涂抹在他胸口的指印上。药膏是以几种山林中寻得的草药混合玉髓蛊的分泌物调制而成,有拔毒生肌之效。每涂抹一次,指印上的黑气就淡去一分,但白素卿的额头也渗出细密汗珠——她自己的伤也未痊愈,此刻全凭意志支撑。
“疼吗?”她轻声问。
周玄机摇头,嘴角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比昨日好些了。”
这是实话。昨日他连说话都困难,今日至少能勉强运转《阴阳手札》中记载的“养魂诀”,缓慢温养受损的魂魄。
白素卿仔细涂完药膏,又取出一枚骨针。针尖淬着她以自身精血调配的“清心蛊液”,专克煞气侵蚀。她深吸一口气,针尖精准刺入周玄机心口附近的穴位。
“嗤……”
针入三分,黑气从针孔处丝丝缕缕溢出,在空气中化作细小灰烟消散。周玄机闷哼一声,身体微颤,但咬牙忍住。
这是每日必须的“拔煞”过程。阴九幽的煞气阴毒无比,若不彻底清除,会不断侵蚀生机,留下永久隐患。
一炷香后,拔煞完毕。
白素卿收针,脸色更苍白了几分,身形微晃。周玄机连忙扶住她:“你先歇息,我自己调息即可。”
“我没事。”白素卿摇头,但还是在周玄机身旁坐下,闭目调息。
洞内陷入短暂的宁静,只有洞外隐约传来的鸟鸣和风声。
周玄机看着白素卿疲惫的侧脸,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这个曾经娇柔的苗疆女子,在经历了葬龙谷换血、北邙山并肩、福泽村死战后,已然脱胎换骨。她不再是需要人保护的弱女子,而是可以托付生死的伙伴。
更难得的是她的心意。
福泽村绝境中,她毫不犹豫地以本命蛊灵为引布阵;疗伤这两日,她不顾自身损耗,日夜为他拔煞调药。这份情谊,已远超寻常。
“看什么?”白素卿忽然睁开眼,四目相对。
周玄机一怔,竟有些窘迫:“没……只是觉得,拖累你了。”
白素卿沉默片刻,轻声道:“若没有你,我早已死在葬龙谷。若没有你,福泽村三百口将魂飞魄散。若没有你……”她顿了顿,“我可能还是那个只会制蛊用毒、不知天地广阔的白家女子。”
她看向周玄机,眼中清澈:“所以,不是拖累。是……同行。”
周玄机心头一暖,正要说什么,洞口藤蔓被掀开,黑三钻了进来。
他肩上扛着一头獐子,腰间挂着水囊和几个野果,虽然走路还有些跛,但气色比两日前好了太多。外伤在蛊药和白素卿的细心照料下已基本结痂,内伤也在缓慢恢复。更难得的是,他眼中那份江湖人的锐气和警觉,丝毫未减。
“外头没什么异常。”黑三将獐子扔在地上,解下水囊递给白素卿,“我在附近转了转,没发现追踪的痕迹。倒是打了些野味,今晚能吃顿好的。”
他看向周玄机:“玄机,感觉如何?”
“死不了。”周玄机笑道,“多亏素卿的蛊药和你的野味。”
黑三咧嘴一笑,但那笑容很快收敛。他蹲下身,熟练地开始处理獐子,手法干净利落,边处理边说:“我在南边三十里外发现了一个小村子,去换了点盐和布。听到些消息。”
周玄机和白素卿立刻认真起来。
“什么消息?”周玄机问。
黑三手中匕首不停,语气低沉:“福泽村的事,已经传开了。周边几个镇子都在传,说福泽村遭了天谴,一夜之间全村死绝,房屋倒塌,草木枯死,成了鬼域。官府派人去看过,但只在废墟里发现了一些……干尸。”
他顿了顿:“那些村民的尸体,因为生机被抽干,迅速风干,看起来就像死了几十年。官府定性为‘突发怪病’,已经封了那片山地,禁止任何人靠近。”
周玄机握紧拳头,指节发白。
三百余口鲜活的生命,在官府口中,就成了轻飘飘的“突发怪病”。那些村民的冤屈、痛苦、挣扎,就这样被掩盖、遗忘。
“还有吗?”白素卿轻声问。
“有。”黑三将处理好的獐肉穿在树枝上,架在早已生好的火堆旁,“我打听到,平安集那边,丰隆堂在瘟疫爆发后,果然开始低价收购四个村子的土地。现在四个村子十室九空,地价跌到不足一成,丰隆堂几乎没花什么钱,就把四个村子的地全买下来了。”
他看向周玄机:“你猜怎么着?他们买下地后,立刻开始‘改造’——在柳树屯溪边建水车作坊,在李家洼泉眼旁修度假别院,在三道沟古井附近挖鱼塘,在石鼓村祠堂旧址上……盖庙。”
“盖庙?”周玄机皱眉。
“对,盖庙。”黑三冷笑,“说是要供奉什么‘消灾解难菩萨’,保佑四方平安。但我看,他们是在那些地脉节点上,建永久性的建筑,彻底占据那些风水宝地。”
白素卿若有所思:“占据之后呢?仅仅是占有福地?”
周玄机沉默良久,脑中飞速串联这些日子以来的线索。
葬龙谷炼血大阵,以千人生魂为祭,炼制血丹,提升修为——那是阴九幽在积累力量。
北邙山九幽聚阴阵,吞噬战场阴魂,炼制万魂幡——那是他在炼制法宝。
青阳山祖祠之战,他强闯周家祖地,目标不明——或许与周家守护的秘密有关。
而最近的福泽村吞灵噬元阵,以三百生魂为祭,打开封印取出九幽令——那是他在获取关键物品。
还有四象绝户阵,污染四个村子的地脉水源,制造恐慌,配合丰隆堂低价夺地——那是他在 systematically 地吞噬一地之气运!
“系统性地吞噬……”周玄机喃喃自语,忽然脑中灵光一闪,“他不是在随机作恶,他是在……布一个更大的局!”
白素卿和黑三都看向他。
周玄机挣扎着站起,走到洞壁旁,以手指沾着泥土,在石壁上画起来。
“你们看。”他画了一个简单的示意图,“假设这里是葬龙谷,这里是北邙山,这里是青阳山,这里是福泽村及周边四个村子……”
他连接这些点:“这些地方看似分散,但若以风水大局观之,它们都位于‘南龙’支脉的关键节点上!葬龙谷是龙颈逆鳞处,北邙山是龙爪扣地之所,青阳山是龙睛所在,福泽村及四村……是龙腹的‘气海穴’!”
白素卿倒吸一口凉气:“你的意思是,阴九幽在 systematically 地破坏南龙支脉的风水?”
“不,不是破坏。”周玄机眼中寒光闪烁,“是吞噬!他在以邪阵吞噬这些关键节点的地脉灵气、生灵生机、乃至一地之气运!然后,将这些吞噬来的力量,汇聚到某个地方,用于某个……更可怕的计划!”
他想起了师父林九爷曾经的教诲。
那是在他出师前,林九爷将他叫到书房,语重心长地说:“玄机,你既继承了《阴阳手札》,便要明白,这世间有些人心怀叵测,所图甚大。阴九幽此人,我查过他多年,他所觊觎的,恐怕不只是个人修为的提升,而是……传说中的‘天罡北斗阵图’。”
“天罡北斗阵图?”当时的周玄机不解。
“那是一幅上古阵图,传说蕴含周天星辰运转之秘,若能参透,可调动星辰之力,改天换地,甚至……逆转阴阳,颠倒生死。”林九爷神色凝重,“但这阵图需要庞大的能量驱动,更需要特定的风水格局作为依托。阴九幽这些年到处寻找地脉节点、福缘之地,恐怕就是在为驱动阵图做准备。”
当时的周玄机还觉得师父有些危言耸听。
但现在看来……
“天罡北斗阵图……”周玄机喃喃道,“若他真得到了这幅阵图,又吞噬了足够的能量,那么他的野心,可能远超我们的想象。”
白素卿脸色发白:“逆转阴阳,颠倒生死……他到底想做什么?复活什么人?还是……”
“或许都不是。”周玄机摇头,“或许,他是想……‘取代’什么。”
洞内陷入沉寂。
只有火堆中木柴燃烧的噼啪声,以及獐肉被烤出的油脂滴落的滋滋声。
良久,黑三忽然开口:“我在那个小村子换盐时,还听到一个传闻。”
周玄机和白素卿看向他。
黑三面色凝重:“村里有个行脚商人刚从京城回来,说京城最近不太平。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王爷——好像是叫‘睿亲王’的,突然病重,御医束手无策。病症古怪,据说昏迷不醒,面色发黑,身上出现诡异斑纹……跟福泽村村民的症状,有几分相似。”
周玄机霍然站起,牵动伤口,痛得他闷哼一声,但他顾不上:“睿亲王?是不是……与林九爷交好的那位?”
黑三点头:“那商人说,睿亲王是当今圣上的叔父,为人正直,在朝中威望很高。而且……他执掌着‘钦天监’。”
钦天监!
周玄机心头剧震。
钦天监乃朝廷掌管天文、历法、占卜、风水的机构,看似清闲,实则地位特殊。历代钦天监监正,都是当世顶尖的风水大师、天象宗师。更重要的是,钦天监还负责——监测和维护京城龙脉!
如果睿亲王病重,且病症与福泽村的邪蛊有关……
那意味着什么?
“阴九幽的手,已经伸到京城了。”周玄机声音发冷,“他的目标,恐怕不仅仅是南龙支脉……而是……京城的龙脉!”
白素卿脸色煞白:“京城龙脉关系国运,若龙脉有失,天下必将大乱!”
黑三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那我们……”
“必须尽快联系上师父。”周玄机斩钉截铁,“师父与睿亲王有旧,若能见到王爷,或许能查明真相,阻止阴九幽的阴谋。”
他看向洞外渐暗的天色:“欺天阵还有一日。一日后,无论我恢复多少,我们都必须出发,赶往京城。”
白素卿担忧道:“可你的伤……”
“顾不了那么多了。”周玄机深吸一口气,“京城若乱,天下苍生都将受苦。而且……”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痛色:“福泽村三百余口的仇,四村数千百姓的冤,还有葬龙谷、北邙山那些枉死之人……这一切,都要在京城,与阴九幽做个了断。”
洞内再次沉默。
火光跳跃,映照着三张凝重而坚定的脸。
一夜无话。
第二日,欺天阵运转的最后一日。
周玄机全力疗伤。他以《阴阳手札》中的“续脉诀”缓慢接续断裂的经脉,以“养魂诀”温养残破的魂魄,以白素卿调配的蛊药拔除体内最后的煞气。
进展缓慢,但确实在好转。
到傍晚时分,他已能勉强调动一丝微弱的真气,虽然不及全盛时期的百分之一,但至少不再是废人。魂魄的裂痕也被暂时稳固,不会轻易溃散。
代价是,他满头黑发,已灰白了近半。那是燃烧寿元留下的痕迹,无法逆转。
夕阳西下时,欺天阵的光芒开始黯淡。
白素卿的本命蛊灵已到极限,阵法即将自行消散。
三人收拾行装——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只有几件破旧的衣物、一些剩余的草药、周天星辰盘、判官笔,以及黑三准备的干粮和水。
“阵法散了之后,我们的气息会暴露。”白素卿轻声道,“阴九幽的人可能会很快追来。”
周玄机点头:“所以我们得立刻离开,往北走,绕开城镇,走山林小道。尽量避开追踪。”
黑三将短刀插回靴筒,检查了身上的伤口包扎:“我来开路。虽然伤没好利索,但应付寻常野兽和山路,没问题。”
三人相视点头,眼中是无需言说的信任。
夕阳彻底沉入西山时,欺天阵最后一点光芒消散。
洞穴恢复了普通山洞的模样,再无法阵遮掩。
周玄机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庇护了他们三日的洞穴,深吸一口气:“走吧。”
三人钻出洞穴,没入茂密的森林。
夜色渐浓,星月无光。
而在他们离开后约莫一个时辰,几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洞穴外。
为首的是个枯瘦老者,手持一面黑色罗盘,罗盘指针正指向周玄机三人离去的方向。
“气息还很新鲜,没走远。”老者声音嘶哑,“追。”
黑影们如鬼魅般散入山林,追踪而去。
更远的地方,东南方向,山阳镇。
一座隐秘的宅院地下密室中,阴九幽本尊缓缓睁开眼。
左眼漆黑,右眼银白,瞳孔深处倒映着周天星辰。
他面前悬浮着那枚九幽令,令牌表面九条黑蛇缓缓游动,中央的眼眸图案闪烁着妖异的光芒。
“周家小子……果然命硬。”阴九幽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不过,逃得了初一,逃不过十五。”
他抬手,九幽令落入掌心。
“京城那边,也该开始了。”他低声自语,“等龙脉动荡,天下大乱,便是‘天罡北斗阵图’现世之时。到那时……”
他看向密室墙壁上悬挂的一幅巨大舆图。
图上,以京城为中心,标注着七个光点。其中四个已经黯淡,三个依旧明亮。
而那四个黯淡的光点,正是葬龙谷、北邙山、青阳山、福泽村。
“还差三个。”阴九幽眼中闪过狂热,“等七星归位,阵图开启,这天下……将是我的棋盘。”
夜色中,一场关乎天下苍生的较量,正在悄然拉开帷幕。
而周玄机三人,正踏着星光,向着风暴的中心——京城,疾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