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回归身体的过程,像是一场拙劣的溺水救援。先是冰冷的窒息感,然后是粗暴的撕扯,最后,感官的闸门被轰然撞开,剧痛、虚弱、锈味和消毒水的气味,一股脑地涌了进来。
林凡猛地睁开双眼。
映入眼帘的,不是后山的泥坑,也不是虚无中的金色星球,而是一片被昏黄灯光笼罩的、布满锈迹的铁栅栏。
他被关起来了。
这个认知让他心脏猛地一沉。他尝试挪动身体,一股撕裂般的剧痛从脖颈处传来,瞬间抽空了他刚聚集起来的微薄力气。他低头,借着光,看到了自己身上缠绕的、还渗着斑斑血迹的白色绷带。胸口、前腿,尤其是脖子,都被包裹得严严实实。
“嗬……”
他想发出一声低吼,喉咙里却只挤出一阵破风箱般的嘶哑声。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五脏六腑,火辣辣地疼。身体像一堆散了架的零件,被胡乱地拼凑在一起,每一个关节都叫嚣着抗议。
他闭上眼,脑海中那片永恒的黑暗和悬浮在中央的、巨大而死寂的金色球体,再次清晰地浮现。那不是幻觉,也不是濒死的梦境。那是真实存在的,是埋藏在他灵魂最深处的、一颗无法拆除的炸弹。
那东西,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与黑豹的搏杀,他将自己的精神与肉体都推向了前所未有的极限,这份极限,意外触碰到了“牢笼”的禁制,引发了那场足以撕裂灵魂的风暴。黑豹的那一致命锁喉,不过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就算没有黑豹,他当时也会因为那场灵魂风暴而彻底崩溃。
一种冰冷的、源于未知的恐惧,第一次攫住了他的心脏。外在的敌人,无论多强大,他都有信心去战胜,去算计。可这个长在自己灵魂里的敌人,该怎么对付?
它像一个沉默的狱卒,囚禁着他本该拥有的进化之力,又随时可能化身为最恐怖的刽子手,从内部将他彻底摧毁。
林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恐慌和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现在最需要的,是情报,是搞清楚自己昏迷之后,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忍着剧痛,缓缓调整了一下姿势,将视线投向笼外。
这个小笼子被安置在院子最偏僻的角落,远离主犬舍,但依旧能将大半个院子的景象尽收眼底。
夜色下的向阳小院,弥漫着一种诡异而压抑的宁静。
而打破这份宁静的,是一道棕黄色的、如同坦克般巡视领地的身影。
是灭霸。
它变了。不再是那个躲在笼子里、眼神阴沉的“囚犯”,也不是那个趁人之危、满脸贪婪的“挑战者”。此刻的它,昂首挺胸,步伐沉稳而充满了炫耀的意味,每一步都仿佛在用脚下的土地宣告自己的主权。它那双赤红的眼睛里,燃烧着毫不掩饰的暴戾和满足,那是一种将一切都踩在脚下的、属于胜利者的姿态。
几只本地的土狗看到它走近,立刻吓得压低身子,夹紧尾巴,喉咙里发出讨好的、谄媚的呜咽声。
灭霸享受着这份敬畏,它走到一只吓得发抖的京巴面前,甚至没有低头,只是张开嘴,一口就将对方食盆里剩下的一点肉沫舔食干净。那只京巴连一丝不满都不敢流露,只是将头埋得更低。
这就是新的王。一个靠着血腥和投机上位的暴君。
林凡的目光,越过耀武扬威的灭霸,落在了主犬舍的方向。
那里,聚集着他的部下。
阿黑蜷缩在犬舍的角落。它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那紧绷的、微微颤抖的肩部肌肉,却暴露了它内心压抑到极致的怒火。
在它身旁,黄影静静地趴伏着,身体与阴影融为一体。它不像阿黑那样外露,那双细长的狼眼半眯着,眼神晦暗不明。但林凡知道,这头沉默的细犬,就像一根被拉到极限的弓弦,看似平静,实则蕴含着最危险的力量。它在忍,在等。
黑枭则离得更远一些,它独自占据了一个角落,冷冷地看着灭霸的表演,眼神里没有悲愤,也没有屈服,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像一个置身事外的棋手,在冷静地分析着棋盘上每一个棋子的价值和动向。
而机灵鬼……那个胆小如鼠的家伙,正躲在一只边牧的身后,只露出一双滴溜溜转的眼睛。它的目光在灭霸身上惊恐地一扫,然后又飞快地、偷偷地,瞟向林凡所在的这个小笼子。
当它的视线与林凡对上的瞬间,机灵鬼的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电流击中。那双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混杂着狂喜、恐惧和难以置信的复杂光芒。
老大……真的没死!
它想叫,想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阿黑,告诉所有兄弟。可灭霸那充满压迫感的目光恰好扫了过来,机灵鬼吓得一个哆嗦,瞬间把头死死地埋进了身前边牧的屁股底下,再也不敢动弹。
林凡收回了目光。
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看懂了。在他倒下的这段时间里,灭霸这个卑劣的投机者,用最丑陋的方式,击败了重伤的黑豹,篡夺了这里的一切。而自己的兄弟们,在失去了主心骨之后,只能选择屈辱地臣服,苟延残喘。
他甚至能猜到那个叫赵向伟的人类扮演了什么角色。默许,甚至……是授权。对那种人来说,谁的牙齿更锋利,谁就更有利用价值。
怒火,像岩浆一样在胸中翻涌。但他死死地压制住了。
他现在,是一个被剥夺了王冠、关在笼子里的囚犯。
“沙沙……”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断了林凡的思绪。
他抬起头,看到了那个救了他的女孩,苏晓晓。
她手里端着一个不锈钢盆,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她显然还有些害怕,尤其是在路过灭霸的势力范围时,脚步都加快了几分。
“小白?你醒啦?”
当苏晓晓走到笼前,看到林凡睁着眼睛,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喜的低呼。黑暗中,那双琥珀色的瞳孔,亮得像两颗宝石,虽然带着一丝疲惫和警惕,但那股神采,绝对不是一只濒死的狗该有的。
她蹲下身,将盆子从铁笼的缝隙里,轻轻地推了进去。
一股浓郁的肉香味,钻入林凡的鼻腔。盆里不是干硬的狗粮,而是温热的、被撕成细丝的鸡胸肉,还浇上了一层泛着油光的肉汤。
林凡看着盆里的食物,又看了看笼外那张充满了关切和喜悦的脸,心中五味杂陈。
曾几何时,他也是一个给流浪动物喂食的人类。而现在,他却成了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等待人类投喂的狗。这种身份的错位,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屈辱。
但他没有拒绝。
他现在需要能量,需要尽快恢复体力。尊严,在生存面前,一文不值。
他挣扎着,一点点地挪动到食盆前,低下头,开始小口地舔舐。肉汤的温度和香味,顺着食道滑入空荡荡的胃里,一股暖流迅速扩散至全身,驱散了些许深入骨髓的寒意和虚弱。
“慢点吃,别急,还有呢。”苏晓晓的声音很轻柔,她就那样蹲在笼子外面,托着下巴,安静地看着林凡进食,脸上带着一种母性泛滥的、傻乎乎的笑容。
“你知道吗,你吓死我了。”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林凡倾诉,“他们都说你死了,赵哥还要把你埋了。我摸到你还有心跳的时候,真的……太好了。”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说着自己怎么据理力争,怎么求刘医生救他,说着那个赵向便有多么不情愿。
林凡安静地听着,进食的速度不知不觉地放缓了。他的人类灵魂,能清晰地分辨出话语中的真诚与虚伪。这个女孩的关心,不掺杂任何利益。
吃完最后一口肉丝,他抬起头,第一次,主动地,认真地看向苏晓晓。
他没有摇尾巴,也没有发出讨好的声音。他只是用那双深邃的、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琥珀色眸子,静静地与她对视。
那眼神里,没有了初见时的桀骜,也没有了重伤时的警惕。而是一种很复杂的,混杂着审视、认可,以及一丝微不可察的……感谢。
苏晓晓被他看得一愣,不知为何,她感觉这只狗好像听懂了自己说的话。她从那双眼睛里,读到了一种平等交流的感觉。
“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啊。”她伸出手,想隔着笼子摸摸他的头,但又怕触碰到他的伤口,手在半空中停了停,最终还是收了回去,“那个比特王,看起来好凶。你不在,你那些同伴好像都被欺负了。”
林凡的眼神,随着她的话,微微一凝。
苏晓晓叹了口气,收回了空盆子。
“我明天再来看你。你好好休息。”她站起身,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林凡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主屋的灯光里,然后,缓缓地趴下身子,将头枕在前爪上。
胃里的暖意,正在迅速转化为恢复身体所需的能量。大脑因为摄入了足够的营养,也变得前所未有的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