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请看,这便是我家的苑囿!东西约宽十里,南北约宽八里,面积三万亩有余,里面的山池草泽皆是。陛下德业比肩周武王,亦似其重‘亲亲之恩’,如昔日鲁国故事,特赐兹土与我父王。”快行到目的地时,司马越得意地挥鞭东指,浮空左右点了点,示意范围。
所谓“苑囿”,本意是帝王的饲养动物的猎场。上古称为“囿”,如周文王有“灵囿”,郑国有“原圃”。秦汉称为“苑”,如秦二世殒命地“宜春苑”,汉武帝喜爱的“上林苑”。按照《说文解字》的说法,二者的区别在于,苑是开放性的建筑,没有围栏围墙。囿是封闭建筑,正如其字形一样,是有墙垣遮挡的。陇西王家的这片猎场为帝王所赐,性质上是属于“囿”。普通大臣们修建的猎场,则不能僭越此称呼,只能叫“别馆”等。
“王在灵囿,麀鹿攸伏。这幅景象真是壮观呐!”行路困乏的皇甫方回,见此不由得精神一振。他远远地看到那囿内左侧土坡之上,有群花鹿正在悠闲地经过,顺口吟诵起《诗经》来。在看里面树木高耸、水草丰茂,啾啾的鸟鸣轻盈入耳,柔和的春风扑面而来,令他心旷神怡。
“算不得,算不得。我家苑囿在诸王之中,只能算是中等规模。其他大臣的别馆,亦有远胜于我者。”司马越谦虚地连连摆手,然后指着两边的地平线道:“南边是平原王司马干,北侧是扶风王司马亮,现在距离太远是望不到分毫,反正与我家毗邻。下次有机会,邀请你们去义阳王司马望那看看,此公的苑囿足足有十万亩之多,负责管理的僮仆都不下千人。”
“元超兄过谦啦。”皇甫方回半真半假得道。
“三万亩地,不亚于一个小乡。若是平田的话,可以养活上万人。即便是山林,也能使数千人免于饥寒。这是洛阳近畿,距离城门才二十余里,本应是人口众多、热闹繁华之地,怎么还荒芜作旷原猎场呢?”许久未开口的张轨,叹着气说出句不合时宜的话来。
“啊?”这话把司马越问得十分诧异,愣了好半天的神,才打量着浑身古怪的新友道:“士彦啊士彦,你未必太悲天悯人了吧。我知道,你一定会说,孟子曰‘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这类话。但是你不觉得太夸夸其谈,不切实际了吗?”
“是啊士彦,你只是一个人。”皇甫方回也劝说道。
“圣贤之道,己饥己溺,未敢分毫忘却。我固然只是一个人,做不到什么改变,但是仍旧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对朋友、对路人、对任何人都该如此。元超兄你是宗室一员,理应知道民众乃是社稷的根本,要克制享乐以固人心。”张轨没有停顿,继续说道。
皇甫方回苦笑着摇摇头,感叹好友真是出言无忌。
“好啦好啦,我知道士彦心系天下便是了。”司马越皱了皱眉头,刹那后立即舒缓下来,哈哈一笑遮掩过去:“然而这是天子赐予的田地,我们岂有推辞之理?其余宗室诸侯,所聚敛的何止千倍百倍,他们都没有克制之念,还轮不到我家。这块地出产颇丰,足以赡养家中僮仆,亦非浪费。”
“奢靡不及他人,乃是五十步笑百步,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作为友人,理应作诤友,凡过失当直言劝谏。仍请世子万勿区分‘我家’、‘别人家’,毕竟这大晋的江山,都是你们家的,需要节俭经营。”张轨应声说道。为了强调,他称呼对方为“世子”,而不称呼表字。
“我知道啦!”面色不悦的司马越,被惹得烦躁起来。
“呵呵,女几山外之事,士彦可能有所不知,元超兄不要见怪。”皇甫方回赶忙打着圆场,慢悠悠得解释道:“汉末以来近百年动荡,百姓逃亡原籍者甚多,早就没那么多人需要耕田了。试以朝廷统计衡量,汉桓帝年间,百姓有一千万户,五千六百万口。而今日大晋,百姓仅九十四万户,五百三十七万口。当下是丧乱之余,人户不足昔日的十分之一,甚至和当年的南阳郡一郡之民差不多。这种情况下,四海多闲田荒地,作猎场有什么影响呢?”
聆听这个数据后,张轨短暂沉默了,他的确没有想到当下的户口凋敝之甚。其实大晋开国所能掌控的人口,甚至不如五百年前的汉初,官方人力极其有限。自司马炎登基称帝以来,几次下诏书敦促各地官吏,要求劝说百姓“禁游食商贩”、“开荒地废田”,甚至摊牌耕牛给各地官吏,约定以此为根据征收赋税,可谓是费尽全力,然而成效平平。张轨所即将赴任的汲郡,太守王宏两年前因开垦五千顷田,受到皇帝的褒奖赏赐和宣传造势,却依然没引起什么作用。毕竟那些上上下下的层层官吏,就是无主荒田的最大得益者。
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个“户口”统计的水分,也是极大的。即便是战乱肆虐的中原人口锐减,未受波及的南方郡县,也不至于衰减到如此地步,原因无非是士家(兵户)、屯田户、山越等少数民族未列入计算等。除了以上人人所知、人人敢讲的原因外,其实最重要、最隐晦的乃是世家豪族的荫附人口,就算是皇甫方回也避而不谈,因为他家也是占田占地的地方豪族。据后世学者推测,当时隐匿人口有三百万户、一千五百万口,三倍于官方的管辖人口,数目极其惊人。(参葛剑雄《中国人口发展史》)
荫附人口的产生很简单。战争导致百姓从原籍逃亡,但是无论是和平后回乡还是流落异地,他们失去的土地是再也拿不回来了,会属于战争中持续壮大的世家豪族。为了生存,很多百姓只能选择充当没有独立人身自由的田客、僮仆,自然不在官府的“编户”中。尤其是因为屯田户、士家(兵户)政策的暴虐,官府因赋税不足加重对编户人力的盘剥,导致自由百姓都百般逃避繁重的税收,宁愿去当豪族的奴仆,这是个愈演愈烈的恶性循环。当初在“双泉坞”,张轨他们就亲眼见过,今日的大小豪族是怎样的存在。而受益最大的豪族,自然是支脉繁衍最多,且律令难以管束的宗室们。
“所以士彦你啊,就不要太过苛刻了。相对而言,陇西王、下邳王均以节制廉洁着称于世,堪称宗室之表率。”接触官场一段时间后,皇甫方回也不再是那个单纯的山野隐士,言行开始向他人学习。他先是假装斥责,继而又恭维了司马越一家,以此弥补好友方才的失言。
“哪里,当不得。”司马越顺着台阶客气道。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夜在双泉坞中,原化你所说的豪言。可不要因为身处衰颓之世,就得过且过、随便知足,忘了追寻昔日强汉的鼎盛景象!今天我以这句话回赠,也希望元超兄勿和他人比较,而是和自己的良知比较,为民生社稷多想办法、多尽力。”半晌垂头不言语的张轨,猛然抬头道。他并不是哑口无言,而是回味着皇甫方回的话,感慨如潮。
“此一时,彼一时嘛。古语有云,知易行难,长期积攒的弊病,并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猝然之下,皇甫方回也不知道如何作答,只好用先搪塞敷衍过去。其实他心底知道,自己自从出山以来,耳濡目染得受到不少影响。要想保持曾经古井无波般的内心澄澈,是很难做到的。
“士彦倘若还说下去,就忒过分了。满朝公卿都如此行事,为何你就针对我一个呢?再说了,天子本身就有更庞大的苑囿、更豪华的宫殿,你敢拿这番话去教训他吗?”两次三番遭受责难之后,司马越终于是爆发了。他气愤填膺得勒住马头,看着这位自己邀请来的客人,深觉其莽撞不懂礼数。
气急之下,司马越不禁道出了所有旁支宗室的心声。当初大家费心费力把司马炎扶上皇位,平起平坐的家族成员突然有了君臣之分,已经是让人感到些许不适了。外姓大臣都有从龙之功,可以封侯升官、享尽富贵,难道他们这些帝室宗亲不应该得到更多的犒赏吗?就算十倍于此,亦不过分。其实不止晋朝司马氏,历朝历代“化家为国”之后,均有相似的“家国不分”的现象。
“即便是在天子面前,我亦当秉公直言,绝不会退缩逃避。要是我辈读圣贤书之人尚且不思、不谈、不解民生之苦,何人又会在意?”张轨叹了口气,知道自己被误解了,拱手赔礼道:“今日此言,纯粹是因为元超兄的胸怀气度,为我所遇见之人中的佼佼者。故而殷勤期盼,甚于他人。”
“哼!”面对这个解释,司马越余怒未消。
三人一时无声。张轨言多已失不再过分逾矩,司马越面子上不好再作争执,皇甫方回在反省自身言行,身后的扈从们随之停顿在当场,距离猎场入口只有半里路。正当这时,几个人从苑囿中钻出,一溜小跑着迎了上来。人还没到跟前,粗重的喘息声伴着说话声并至。
“世子今天过来,怎么不和小人招呼一声呢?我等恰好在门口处理点事,遥遥望到骑士们打的官幡,特来拜迎!”为首那体型肥硕、憨态可掬的壮年男子,便是陇西王府派到这片猎场的管事,名叫马源。在这里的一百多名僮仆,连带着这片山林,都由他来负责打理,是个油水充足的好位置。
“马源,才月余不见,你又痴肥了许多!”瞧见这个堪称心腹的老家人,司马越的心情顿时开朗起来,笑着打趣道。那人家族因战乱而流亡,父子两代原本都在其父麾下当兵,因立了不少战功而被信任嘉勉,得以偷偷脱离士家(兵户)身份转入他家为奴。
马源之父为了表示恭顺和感恩,不敢取“司马”而取“马”字改姓,兢兢业业替陇西王一家当差。时至今日,他们曾经的故乡和姓氏,早已泯灭于历史无人所知,是陇西王家族实打实的“贴心人”。其父死后,马源接替职位继续管理此处,亦做得十分勤恳。
“承世子福泽,怎敢消瘦?”马源答得很有水平。
“老肥马,净会说些奉承话!要把心思多用在苑囿管理上,倘若哪个月欠缺了供奉,定要剥了你的皮来补偿!”司马越咧嘴大笑,在马上抖得乐不可支,佯怒作挥鞭状。
“岂敢呐世子?可勿要错怪我‘肥马’。”马源配合得佯装跳开半步,眯着的眼睛笑成一条缝,哈着腰回应道:“上月猎的狼鹿等物,均已按时分别送往世子和大王的府中。知道世子喜欢獐肉,月初时特意叮嘱人猎了两只,命人趁新鲜送到,不知可曾吃了?”
“嗯,还不错。嚼劲十足,大概是和你一样养得肥嫩的缘故?”司马越一边开着玩笑,一边挥手示意身后道:“这两位是我结识的新朋,不久后要去远方赴任,特邀来游览一番,尝个新鲜滋味。行路疲乏,先去‘居易台’处歇歇,你当先引路吧!”
“是,请随我来!”马源躬身领命。
“有劳!”瞧见此二人的主仆融洽,张轨亦舒畅很多。
习惯性驼背的马源引着一行人,每走两步就回头赔笑示意几下,还真似一匹鞠躬尽瘁的老马。张轨等人很快来到苑囿门口,这才发现看猎场之外有挖掘出一条细长的沟堑,缘边环绕延伸到目光尽头,估摸着是圈禁住了整个“御赐专属地”。沟堑大约有一人来高,底下零星散布着削尖木桩,应该是避免内部野兽逃脱,并兼做对外防御之用的。在沟堑的里侧,则竖立着平行的短木栅栏,仅有半人之高,而且顶部没有削尖,很容易翻爬。
偌大的苑囿,考虑到修建成本,这也是个极其浩大的工程了,令来客啧啧赞叹。张轨有所不知的是,当前对于士家(军户)的压榨,何止是赋税和婚配方面,而是对整个人身自由的剥夺。当下都督邺城守事的陇西王司马泰,根本就不需要动用自家僮仆,可以免费驱役属下士兵及其家眷,给自己修建府邸园林。要不是因为他还算宗室中“廉静恭谨”的,恐怕犹会支使这些苦力再去辛苦挖渠引来洛水,把沟堑做成简易的护城河。和后世的石崇的金谷园相比,这位藩王简直可以作廉洁表率,遑论其余的奢靡宗室。
“请!”马源站在横跨沟堑的木桥边,弯着腰道。
木桥用的深山良材,造得高大稳固,能容五骑并行。身为主人的司马越,当仁不让得打马先行通过,其余人尾随其后。他们刚过了大门,就发现一个奇怪的事。十多个僮仆手持各式各样的武器,还没注意到有旁人到来,正围成一个小圈呼斥谩骂。困在里头的则是几个农夫打扮者,跪在地上不住磕头求饶,边上抛着两竹筐鱼兔等物。
“贵人,贵人救命啊!”某个老朽的农夫,猛然发现了司马越等人的到来,赶忙拉高了嗓门喊道。来者马具华丽、队伍庞大、打着官幡,一看就是能左右他们命运的人物。其他农人亦有样学样,赶忙扯开了喉咙呐喊,哀求之声杂乱且纷纭,如同蛙声一片。
张轨和皇甫方回对视一眼,怜悯不已。
“肥马,这是怎么回事?”司马越转头大喝,脸色严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