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号“猿猴”的不准,乃是土生土长的汲郡人士,家族已经定居此地千年之久,姓氏源头来自魏侯后裔“不雨氏”。在汉末三国的战乱年代里,他的祖父辈从戎征战,曾参与过军队有组织的盗发陵墓,所以世代沿袭了这门特殊的“手艺”。正因为上述这些因素,他们家靠着久居于此对家乡土地的娴熟,在战乱初歇后经常搞点“私人”盗发,每次都能收获丰硕,日子过得十分殷实。三代传承,也算是一种“家学”了。
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原本不准在人间优哉游哉得混日子,不巧还是碰到了厄运,也怪他过于明目张胆。那天清晨,他盗发邻县一座古墓的时候,恰好被前来祭扫的子孙撞见,自然被人多势众的后者给揪住,扭送给了当地官府,这家人还是当地的豪强家族,愤懑之下不肯轻饶。多亏不准家中积攒的历代宝物众多,花了好大的劲将郡中及两县的官吏打点了一个遍,最终以他“隶属士家该由共县管辖”的名义,转送到本县的牢房羁押。自由是暂时失去了,好在关系都已铺垫好,他在狱中混得有滋有味,丝毫不亚于在外。若不是忌惮原告,狱小史晁犀、狱门亭长单亥这类人物,恐怕早就将他放了。
在上次设陷阱拘捕双泉坞豪的计策中,不准曾发挥奇兵之用。张轨看此人着实勤恳用命,于是将他等几人的功绩罗列说明,和囚军的申诉文书一并递交。没想到“公正严明”的官府,对这两例相同的情况态度悬殊,判决也完全相反,无论是郡中还是县中的相关官吏,都众口一词得表示支持释放不准,以表彰其功劳。正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只是人间的小鬼。这份批复十分及时,算来还不到三天,不准就堂而皇之得成为自由民了。甚至连士家军籍,都予豁免。
不过张轨没精力在乎这些,当时简单交待些话就放其离开了,后来也没有丝毫记起来过。直到他今日重新看到那张猿猴似的橘皮脸,才想起来这号鸡鸣狗盗的人物,不禁微微展颜一笑。不准倒也不拘束,简单得行了个礼,就笑嘻嘻得凑到房中,和薛琛二人并列而立。
“不准,看来你过得不错?”张轨想放松下紧绷的心情。
“承蒙门督记挂,小人还行。”不准赔笑,再度深深作揖。
“肯定又是做些见不得人的营生!”薛琛满脸嫌弃得开着玩笑。
“书佐这是哪里话?”不准斜扭着脑袋,佯装惊讶。
“好了,来寻我何事,说吧。”张轨颔首示意道。
“是,小人这就长话短说了。上次多亏门督给予立功机会,才有了我今日的自由身。之前多次给你宝藏珠玉,你却怎么也不肯收,令小人抱憾至今。我辈虽然不解诗书,但衔环结草、报恩酬德的寻常道理,还是懂的。”瞧见对方的一脸疲惫,不准连忙长话短说。
“我说过了,此事无需再提!”张轨摆摆手打断。
“不,倘若是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俗物,就不拿来叨扰门督了。这段时间以来,小人深思熟虑、辗转反侧,终于想到个极合适的物件,趁有功夫去取了来。素问君乃朝野名士,定然会喜爱此物。”不准露出洋洋自得的样子,胸有成竹得说道。他还是谦虚了,盗挖此墓可花了他不少功夫。
“你哪里寻得到这种神奇的物件。”张轨先是一笑,转而醒悟过来,沉声呵斥道:“你又去盗挖了?我当初不是百般叮嘱,不准盗挖坟茔谋财了吗?难道你就做不得好好务农吗?”
“耕田之利十倍,珠玉之赢百倍,摸金之财无算。干久了这种简单轻松的无本买卖,哪里改的过来?这等人物,真不该放走。”听到这处,薛琛冷哼一声插话道。不同于见识过秦汉初年养客之风的张轨,他像时人一样注重人伦忠孝,是完全看不起这类人的。
“门督说的是,‘不准’盗挖坟茔,小人正是按照这个吩咐做的呀。”不准脸皮厚如城墙,嘿嘿笑着玩了一把文字游戏,看张轨的脸色不对又急忙补救道:“小人绝对没有谋财之心,确实是想找个你喜欢的物件,来偿还恩情。若非此心,天打雷劈!”
“说说看,究竟怎么回事。”张轨平静道。
“是,是。小人曾听家中老者传言,魏襄王的陵墓就在汲郡,且有人知晓其大致位置。据说此君雅好诗书礼乐,曾携带埋藏一大批的精妙书籍,我想着门督你必然喜欢。于是前段时间去探了一探,没想到果然!”不准不敢那么随意了,说得既快又明了。说罢他打开背囊,掏出几份物件来。
“魏襄王?”作为前世的魏国人,张轨对这个名字十分熟悉。前世他们张耳、张敖父子,包括整个张氏宗族,都是住在魏国国都大梁城,怎会不晓得轶闻掌故。魏襄王名叫魏嗣,是魏国的第四任国君,执政期间经历了魏国由盛转衰,从能力来说十分平庸。然而其确实热爱诗书文化,还亲自接见过孟子。
“请君查看。”不准将几份竹简递上前来。
那些暗黄色的竹简,部分绳子已经松散脱落,给人一种灰扑扑的感觉。张轨打开这份貌不惊人的礼物,先是愣了刹那,继而是感到极度震惊,半张着口站了起来,一时说不出话来。薛琛和秦璧凑上前,却发现他们压根看不懂那上面的文字,简直如鬼画符似的。
“这,这是魏篆!”在场诸人中,唯有张轨能看懂这份奇特繁复的文字,他激动地挥舞着手中的书简,仿佛是找到久别重逢的亲人般喜悦无比是,是。先秦文字由甲骨文演化,具有遒劲古朴、笔画众多的风格,后世统称为大篆。春秋战国时诸侯之间长期互相独立,各自用自己的文字和度量衡,久而久之差异很大。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后,彻底灭各国文字而推行“小篆”,所以后来的人逐渐忘却了上古的文字。今世还能认识昔日战国时魏国文字的,只剩下张轨这个仅存的遗孑,而他也是得其父私自传授,很多字形都忘却了。
在场的薛秦二人,哪里能体会到张轨此刻的快乐,他们莫名其妙得看见后者手舞足蹈、活蹦乱跳,深受这气氛感染也尴尬笑了起来。等了许久,张轨才稍稍冷静下来,得知疑惑后进行了简单的解释。为了找到合适的理由,他自称是喜欢钻研古文字,所以才看得懂。
“门督高才,连这古怪的字都识得。”薛琛感慨道。
“据我所知,还没见过世上有什么奇书,专门讲述过这种上古文字的事。请问门督是哪里看到的,我也想学学。”纵然得到解释,秦璧还是不太满足,抱着怀疑之心,仍进一步得提要求道。对于他的这个问题,张轨自然装聋作哑得搪塞过去,不予理会。
“门督果然喜欢!”静观半晌的不准,满脸乐呵。
“那也并非说你盗发做得对!”薛琛笑骂道。
“书佐这话就说得不对了!”看见张轨心情大好,不准也敢于继续开玩笑了,挺直腰杆子答道:“正所谓‘先人有遗泽’,我不雨氏本就是魏侯后裔,拿自家祖先的物件有何不妥当?就当做是祖先瞧我这个孙儿活得不太舒服,托梦告诉我地址,特意资助些财帛,也未尝不可嘛。”
“伶牙俐齿!”秦璧捧腹评价道。
“恬不知耻!”薛琛忍俊不禁,摇头不止。
“休要拿自己的先祖开玩笑!”张轨到底还是受过战国士人教育的,遵守敬天法祖的淳朴原则。他批评了一句后,又转而晃着脑袋道:“我说不准呐,你能够记挂着给我带此物报恩,此心着实是好。可是你就不能找点正经的活计,去安安分分度日吗?”
“门督,这你就为难我了。在下三代沿袭这门技艺,倘若不这样的话,生计哪里有着落?不瞒你说,家中原本的确有田地,可数十年来从不耕种,早就被我那父亲典卖掉了。当时不愁钱帛,何曾想到还有重归力田的日子?”不准边说边伸出三个手指,满腹委屈得说道。
“不如这样吧。既然你已不是士家,现在又无业游食,我干脆将你引荐给双泉坞的李弥。他们那里缺乏人手,你也可以施展才能。”张轨静下心来想了想,提出一个建议道。
“可别,可别!门督休要忘了,上次捉拿那群坞兵,可是我给帮着设计的陷阱。还有那位李坞主及其手下,我是卖力用棍子击打过的,要是把我送到他们那里去,岂不是送羊入虎口吗?”不准听到这话,吓得几乎跳了起来,苦着个脸连连摆手。
“这我倒忘了!”张轨哈哈大笑,又记起对方的功劳。
“门督,我们堂堂官府之中,可容不下偷鸡摸狗之辈,何况是盗掘坟墓的!在这种时候,你可要小心行事,休要贻人口实!”看到张轨朝自己望过来,薛琛抢先一步予以拒绝,猜到对方是想说将其招为编外散吏。他当然是百般不情愿,羞于和此等人为伍。
“行吧,我也不勉强你,自行处置得了。不准,你既然眼下生计无着,可愿意在我这当个门客?”张轨挥了挥手中的竹简,当做扇子般在手中敲打,心情很是愉悦。魏国的文字令他想起了故国往事,尤其是信陵君养客三千的美谈,念在此人两次卖力的份上,他愿意收容之。如此奇人,总有用处。
“多谢门督收纳!”不准大喜过望,连忙答应。
“好啦,这是你诚心做事应得的。不过话说在前头,你既然在我这里做事,今后可不能再沾染一点旧日恶习,否则我绝不宽恕。”张轨一边说着一边板起脸训斥道。他又想到对方毕竟是入过囚牢的人,还是要想办法予以避嫌,于是道:“你既然声称是魏国之后,就不妨恢复魏姓,以示改过之心吧。”
“是,是!”不准不住点头,满口应承。
在薛琛幽幽的叹息声中,张轨又仔细询问了相关情况,包括魏襄王陵的具体地址,以及内部的藏物究竟有多少等,不准答曰里面有数不胜数的竹简书籍。于是张轨和两位智囊商讨了下,认为这或许是个不错的机会,因为历代帝王都关注“祥瑞”、“异象”,即便只是出土些上古的文字书籍,也是个寓意不错的事件。何况当今天子司马炎,登基已经七年之久没什么重大功绩,年初更是急迫得征辟隐士以彰显盛世,对此事很可能感兴趣。易代鼎革之间,大晋顺天承命,连千年前的古书也得以重见天日,说起来十分悦耳动听。借着这个嘉事,或许能够大赦天下或者小赦当地,对释放囚军有益。
这几人哪里知道,魏襄王陵墓中这些堆积如山的蝌蚪文字竹书,乃是历史上震惊于世的“汲冢书”,原本应该在十年后出土,因张轨的到来而提前现世。因为秦朝统一后“尽灭诸侯史书”,所以墓中的藏书很多都是独一无二的绝版,阴阳卜筮、历史典章之书应有尽有,而其中最有名者莫过于《竹书纪年》、《穆天子传》。尤其是书中记载的舜囚禁尧、禹流放舜、伊尹篡位、夏启杀益这些历史事件,彻底颠覆了当时人的历史认知,这和史记的记载截然相反,而它作为古书来说自然可信度更高。对于很多信奉“三代之美”和“禅让”神话的人来说,无异于信仰的崩塌。原来上古的民风并不淳朴,而是和后来一样现实。
后世李白诗云:“或云尧幽囚、舜野死。九疑联绵皆相似,重瞳孤坟竟何是”。历史原貌的呈现,让“非汤武而薄周孔”的说法得以理论支撑,人们更有理由放弃“经事治国、以致大同”的理想,而沉溺于无休止的玄学清谈之中了。毕竟一切美好的传说都是假的,真实的历史是那么简单残酷,这让他们迷茫且疑惑,又有什么动力去奋斗呢?这些大晋朝堂之上的为政者们却忘了,任何故事都只是为了讲述某种道理,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例如庄子那无穷无尽的故事论点一样。后人添油加醋的美好传说,只是让人们有努力的标杆和方向,哪怕只是个遥不可及的玲珑幻景,仍然值得不懈奋斗。海晏河清,偃革太平,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永远会是中原百姓苦苦追求的梦想。一旦屈服于现实,抱着因循守旧、得过且过的念头,永嘉之乱、五胡之祸也就不远了。
这些都是后话。张轨才看到几卷竹书,还没有受到那么大的震撼。他带着县兵去了魏襄王陵现场,勘寻出来几份比较完好的,命窦朗亲自率队送到京城,直接找山涛、向秀,恳请他们务必将此大事转达天子。此外他也写好了奏疏和行文,除了送达洛阳之外,也按规矩通报了郡中、州里的官长。最后他又命人看守周围,由魏准带领小心整理出土竹书,不让任何外人接近。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朝廷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远远超过预期。没过多久,窦朗就急急忙慌得赶回县中,告知说天子得知消息极其喜悦,将派遣大批重要官员来共县查验真伪,让县中快些组织接待。这位常常自称“本诸生家,传礼来久”的皇帝,十分自豪于河内司马氏累世书香的门第,故而连带着对这种文史之事充满兴趣,果然觉得这是个颇有象征意义的“吉兆”。据向秀私下透露,负责书记事宜的中书省几乎全员出动(包括中书监、令、侍郎、舍人、秘书监、着作郎等),太常卿及下属的诸位博士,光禄勋及下属的诸位郎中,还有尚书省、门下省均会派遣要员到来。可以说整个晋廷,都为此事轰动了。
朝臣出动人数如此之多,故而还要拖延整备个几日,留给了县中组织接待的时间。主簿蒋玄等大吏闻讯,个个惊得头皮发麻,这真是共县百年未遇的重大事件,容不得丝毫怠慢。诸人忙着张罗住处和饮食,曾经慢条斯理转动的县府,如今全员在岗、全力开动起来。任何公务都被暂时抛开一边,包括张轨接收到的那两个紧急催命公文,因为诸多大臣们的衣食住行、满意与否乃是头等要事,重要程度远远高于万千百姓的鸡零狗碎。
郡中亦被惊动了。那位名士出身的汲郡太守王宏,原本还暗骂张轨没事找事,为几份竹简耽搁他清谈饮酒的兴致,将文书抛到一边。可等到他接到消息,朝中那么多重臣联袂而来,司隶校尉傅玄马上先期抵达,那惊得是魂飞魄散,连宿醉都彻底清醒了。他不敢再耽搁,慌忙带上几个幕僚奔赴共县,急速了解这些个竹简有何奇特之处,准备在应答上官时好好表现。对此事了解最多的张轨,少不得被他喊去仔细询问。
来到此世已有半年的张轨,可算初次见识了大晋官僚机构的高效率运转。看到那些人神情郑重、认真讨论中书监荀勖是爱吃鱼还是羊、司隶校尉傅玄是爱睡软塌还是硬木床、中书令张华是不是不太爱喝酒,还为之争执半天、唾沫横飞的时候,他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满怀好奇得观察这一切,很享受这种滑稽可笑的感觉。此外,还有件共县理应重视却没人在意的“大事”,逃脱俗事数月之久的本县县令潘岳,不情不愿得随郡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