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秋风杂鲜香，座上汤鼎烹羔羊。
刚踏入内院时，张轨等人的第一感觉，就是世间还真的“别有洞天”。院子里头栽种着不少名贵的草木花卉，风中间杂着扑鼻而来的羊肉鲜香雾气，俨然是关不住的满园春色。诸位官员们按照职位尊卑，在上首及左右两端的席位坐定，畅叙着此行的见闻趣事，热闹欢谑、其乐融融。在众人中央的空地上，则摆着十个异常夸张的半人高大锅，李家的奴仆们正忙前忙后，轮番往里头添加各式佐料，为贵客们现场烹制。还有不少脑筋活络的官吏，不辞辛劳得参与到这群奴仆的工作中，手忙脚乱得帮着调制羹汤，以向贵臣们卖力讨好。
眼前这幅场景，即便是记忆停留在五百年前的张轨，也觉得颇为熟悉。而恐怕再过个千年万年，这依然会是华夏民族共同的秋冬记忆。《诗经》所谓“九月肃霜，十月涤场，朋酒斯飨，曰杀羔羊”，那烹羊饮酒的欢乐景象，就是先民的真实生活记录。尤其是在上古时期，社会生产力尚低，肉类难得食用，正如《礼记》所记载，“国君无故不杀牛，大夫无故不杀羊，士无故不杀犬豕”。所以对于百姓来说，一碗令人垂涎欲滴的羊肉羹，自然是“鲜”、“美”的代名词了。不过是到了魏晋时期，得益于两汉以来各种香料的广泛使用，以及民间肉类饮食的不断丰富，如此费尽心力烹制羊羹，便是富贵人家常见的事了。只是由于羊肉“性热易火”，而且唯有秋冬季节山羊的腥膻之气会小很多，所以人们一般是在这个时节才广泛食用。这个习俗流传五千年未绝，各地饮食都有其衍变的产物。
关于羊羹，还有两个十分有趣的小故事。其一，春秋时期宋国和郑国开战，宋国的将领华元事先以羊肉犒军，而他唯独漏掉了他自己的车夫羊斟，后者因为没有吃到羊肉羹而深深怨恨。于是两军交战时，羊斟抱怨说：“前天的羊，你说了算，今天的事，我说了算”，直接驾车冲进郑军的重重包围里，把主帅华元拱手送给了敌人，致使宋国一败涂地。其二，东晋时期的名将毛修之，曾经追随刘裕北伐，留守关中时不幸战败于胡夏，后又当了北魏鲜卑人的俘虏。然而毛修之有制作羊羹的特长，因此得到北魏皇帝拓跋焘的喜爱，专门为其烹调南方菜肴，很快从俘虏变成了座上宾。毛修之后来成为太官尚书，获封南郡公，专门在太官主掌御膳的烹饪。最后他还升任特进、抚军大将军，地位是当时的降人之首，甚至比许多鲜卑人还要高。通过上述两个小故事，可知古人对于饮食文化的重视，“民以食为天”还真不是随口说说，的确是适用于古今中外的准则铁律。
身边卑微的张轨等人，来到热闹喧哗的内院，压根惹不起任何人的注意。任恺倒也没别处可以安置他们，索性将其带到了自己所辖的门下省群僚那里，从后者那里腾出点地来。接着他便客气得告了声别，自去上首和公卿贵臣们汇合。身份有差，嵇绍也只得告罪，去寻自己的同僚席位。
当长官在时，门下省群僚还客客气气、脸上带笑，然而当其离开后，则截然变了脸色，虽然不至于恶语相向，但纯粹是对来者不理不睬、视若空气。张轨几人窝挤在角落里，坐得十分难受且煎熬。当然唯有一个例外，潘岳把能“挤”进这种宴会场，当做能证明自身身份的无上荣耀，好奇得打量着四周的各府官吏，想找个眼熟或和气点的攀谈上话，可惜迟迟未得。
“嘿，郑兄，据说那个中山太守张瑶的使者，被你命人赶出府门，十日不得通见？此事流传诸省，可真让人解气啊。”旁边一个门下省的小吏，拍了把身旁的同伴，挑着眉毛轻声问道。
“哼，可不是嘛。那老家伙仗着是所谓的‘太守’，还真忘了自己是几斤几两。我大晋的天下何止百郡，区区一个浑不值钱的太守，有什么值得傲气的？”那位姓郑的小吏，一边说着一边瞥了眼张轨等人，似乎意有所指。他的口气之大，也确实令后者听得稀奇。
“正是！大晋有郡守上百、县令七百余，而能掌侍天子左右的中书省，则只有一个而已！其他的刺史、郡守，每逢新春或者佳节，少不得千里迢迢命人送些土产，好与我辈认识熟络，谋个陛下身边的美誉。可这个张瑶倒好，据我所知他对待诸省和诸司都一样冷淡，连一条鱼、一头羊都不曾送过！这明摆着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自然也是不把朝廷放在眼里！”旁边某个年龄稍长的吏员，浑不顾还有外人在场，拍着桌子怒骂起来。
“姜兄说得极是。”最先开腔的小吏，大声附和了一句，斜瞄了眼身旁的几个外人，阴阳怪气得说道：“郡守若是不识规矩，那还姑且可以忍受。倘若是县令之流与我辈同席，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人呐，还是晓得些分寸为好，高低之别、清浊之分，可不是那么容易混淆的。”
潘岳的神色陡变，脸上不住抽搐。
“话虽如此，却也不是定语，不可一概而论。某些有才具之官，先入郡县体验民生，再入职中枢参赞机要，那也是有的。不论身在何职，在都邑之城还是在荒远之乡，皆是为我大晋朝廷效力嘛！”瞧见情形不对，老成些的吏员连忙打着圆场，化解几个外人的尴尬。
“是啊，是啊。”不少人帮腔应声道。
面对这种排斥外人的情形，张轨倒是习以为常，只顾思考着自己的事情，没心思与之争斗口舌。这几天和嵇绍闲谈，他对这群京洛官僚的“日常事务”，算是有了较深的了解，并不见怪。大体上来说，郡县官吏疲忙于琐碎民生、上交公文，京洛官僚习惯于闲谈交际、下达命令，这是隔阂很深的两个群体。
身在中枢的官吏，其所具有的能量，已经不是职务和品轶所能衡量的。例如那位姓郑的吏员，职务只是门下省的一个低阶僚属，事务上却有资格参与对四方州郡官员的毁誉评价、风闻言事，甚至于可以偶尔面见天子，这可真是“位卑权重”的典型代表。所以像他这种人，虽然品轶上和张轨之类的县吏一样，实际上的分量却是远远超过后者，各地的县令、郡守巴不得有机会百般讨好。他日倘若人情熟络、得以授官，此辈也可一举腾跃为中枢官员，仍然胜于地方官员千倍万倍。那么现在放出这种狂言，自然是有底气的。
置身在这群威风八面、享福尽乐的京洛吏员间，张轨等人好似陷入重重包围之中，怎么都显得格格不入。张轨倒还好些，一边随意听着或许有用的讯息，一边观察着在场有何人物，泰然处之。等听了京吏们半晌的高谈阔论后，热闹的宴席即将正式开始，僮仆纷纷端着羊肉羹呈了上来。他闻着香气连忙尝了口，禁不住啧啧然满意点头，却发现同伴们竟没几个下箸。
“要不，我们还是走吧？”挚虞试探着提议道。
“嗯。”皇甫方回点点头，正有此意。
“不！”如坐针毡的潘岳咬咬牙，仍然坚持着。
“既来之，则安之。”张轨慢悠悠嚼着羊肉。
四人互相劝说，没有个定议，身躯高大的挚虞几度起身又坐下，倒在坐得整齐的宴会中显得很是突兀，很是扎眼。果然，方才在庭外遇见的那位“佐着作郎”束皙，望见这些“粗野的乡下人”惊讶得掷下筷子，站起身来朝着后者的方向指指点点，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愠怒。在他看来，收纳这等污浊之辈入场，是对自己身份的亵渎。在场的其余人，很快注意到这个异常，众人纷纷放下箸杯，朝他指着的方向看去。
“是谁放你们进来的？”束皙白脸泛红，翻卷袍袖怒吼道。
除了潘岳稍稍愣住紧张了下，其余人均没有理会。
“是我！”坐在次席的任恺，将酒杯重重搁在桌案上，沉声答了一句，神情颇为不悦。在他的几十年官宦生涯中，亲眼看着魏晋两朝的吏治一步步趋于糜烂，心中可谓是痛惜万分。此刻眼看着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仅仅因为有幸在朝中任职就这般狐假虎威、仗势欺人，自然是充满怒气。
“啊，这，这。”束皙始料未及，不知如何作答。
“好了，任侍中不妨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坐在首席，受贵臣们簇拥的，正是济北郡侯、中书监、领着作的荀勖（字公曾，时年五十四岁）。从他那一长串的头衔就可以看出来，其深受当今天子司马炎的器重，故而得以执掌中书省。虽然他和任恺地位相当、年龄相仿，然而二人私底下互相轻视、素不往来，故而以职位相称，而非表字。
颍川荀氏，自东汉以来就是人才辈出的中原名族。尤其是追随曹操的荀彧、荀攸，世上流传有“荀文若之进善，不进不止；荀公达之退恶，不退不休”的美誉，是公认的贤臣代表。然而世殊时异，如今荀氏在位的几个后辈重臣，都是以善于逢迎、溜须拍马的恶名而着称，可谓是家风败坏。例如荀彧的第六子，职位为临淮郡公、侍中、太尉、太子太傅的荀顗（字景倩，时年六十岁），就曾上书称贾充之女贾南风“姿德淑茂”，力荐其为太子妃。而这位荀勖则更然，与贾充、冯紞并为齐名的阿谀宠臣，在士人间的名声尤坏。只是青年天子对他们的宠信，反倒是越来越多。
在场的三省中，中书省的主官是中书监荀勖、中书令张华，侍中省的领袖是侍中任恺，至于尚书省的代表则是尚书左仆射王业。这位仁兄的籍贯是武陵郡，并非出自什么名门望族（与王粲族侄重名，并非一人），其能够攀升至如今的地位，原因也很单纯。当初魏国皇帝曹髦不甘忍受司马氏架空，召集了王经、王沈、王业这三位他最信任的左右大臣，宣布要亲自讨伐司马昭。王业见势不妙，赶忙与王沈一起出奔告密，靠出卖主君的性命，换来了后半生荣华富贵。王沈出身太原王氏这个大族，所以最终得到骠骑将军、博陵郡公的犒赏。王业的根基浅薄，然而司马氏念其“功高”，虽然没有赐予爵位，却仍然给了尚书左仆射这个高官。此公虽然挂了名，却从来没有处理过任何政事，只是躺在功劳簿上纵情声色、恣意享乐，皇帝也听之任之。所以他今日虽亦是主角之一，却选择了置身事外，对眼前的事情不闻不问。任眼前多少风雨，他只专注着入口的羊羹醇酒，以及入眼的歌儿舞女，自顾自享乐。
如今的大晋朝堂上，荀顗、荀勖、王业这两类人随处可见，是官场中占绝大多数的典型，凭谄媚和投机便可赚得高官厚禄，甚至一次性买卖后再也无需付出。此外，庸庸碌碌的魏晋官宦二代，亦充斥于中下层官员的梯队中，坐等因父祖的荫庇而有序升迁。所以“顺天得位”的大晋新朝，名义上才刚刚成立七年而已，然而不仅没有体现出分毫锐意进取的新朝气息，反而是上上下下都透出一种不思进取、及时行乐的沉沉暮气。这副古怪的情景，无论是庙堂还是草莽，人人都看在眼里，眼红的有样学样，鄙夷的远遁山林，各有各的选择。只是这种风气，任谁来也难以扭转了。
“那几位当地官吏，乃是年初陛下征召的‘贤良’，与束皙的性质并无区别。只不过是有的留在中央，有的外派地方，岂可也将他们拒之门外呢？荀监明鉴。”任恺向来是个直肠子，浑不顾两人的关系不睦，当真替张轨等人说起话来。他从那时候上巳节说起，谈到洛水旁边的清谈高论，对张轨盛赞一番。林林总总，前后说了许多。
“哦，当时是山公替他们引见的？”荀勖粘着胡须，陷入沉思。
“据说，那三位是‘玄晏先生’皇甫谧的弟子。昔日陛下仰慕其名，特地命我中书监御赐书籍一车，荀监可还记得？”位于左侧偏下位置的一位中年高官，缓缓轻声提醒道。此人圆面长髯、身材高大，谈吐十分从容儒雅。张轨等人还不知道，这位暗中帮他们说话的，就是赫赫有名的“怪人”，关内侯、中书令张华（字茂先，时年四十九岁）。
“原来如此！”经过这一提醒，荀勖猛得想到什么，恍然击掌道。到底还是同在屋檐下的张华最了解他，深知其做事压根不在乎什么公平和才华，而是在意能不能讨得皇帝的欢心。既然眼前这些人是天子所器重者的子弟，加上又是山涛的熟识，那么他理应做个顺水人情。
“可是，此辈！”束皙回过头满脸嫌恶，却不敢大声反对。
“再说这位潘岳，和我门下省的议郎夏侯湛，昔日被一齐誉为‘京城连璧’。他们的友谊，便如同昔日的管鲍之交，岂可将其拆分开呢？”任恺满意得松了口气，又笑着开起玩笑，意味深长得转向夏侯湛道：“腾达不忘旧友，孝若，你说是也不是？”
“正，正是！”夏侯湛尴尬起身，顺着话勉强为潘岳求情。
“呵，呵。”此话解了潘岳之困，同时也击碎了他对旧友的所有幻想。
“诸君多虑了！我向来喜欢结交天下名士，并不在乎对方的身份如何，只要其才华足以动人即可。我可不像八百年前宋国的华元，连一碗羊肉羹都舍不得！” 荀勖是何等精细的人物，风轻云淡得将自己的动机掩饰下去，环顾左右哈哈开着玩笑，唱起了礼贤下士的高调。
“荀监宏德！”一众官僚拍马道。
张轨等人感谢几句，继续落座。
“玄晏先生的子弟，想必都是博学多才之人。百闻不如一见，今日几位贤良登堂赴宴，我这临时借场半个主人，亦想出个题目考上一考，以佐清谈之乐。如此，就当做进入内院的考验，如何？诸位可否应答呢？”过了片刻，荀勖轻咳一声端正了坐姿，意欲把握住主权。
张轨等人有点意外、面面相觑，犹豫了刹那。
“愿请荀监问话！”身为师兄的挚虞，当仁不让得起身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