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的日头升得慢,已近巳时,阳光才勉强驱散了些许晨雾。
花家的小院静悄悄的,只有几件半旧的粗布衣裳晾在院角的竹竿上,在微风中轻轻晃荡。
“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
花自芳正蹲在院心,就着一个破木盆吭哧吭哧地修补一张旧渔网,闻声抬头,看见进来的人,愣了一下,手里的梭子差点掉地上。
“妹、妹妹?”
他连忙站起身,搓着粗糙的手掌,脸上挤出些不自然的笑,“你咋回来了?这位是……”
他的目光落在袭人身旁那位青衫挺拔、气度从容的年轻男子身上,心里咯噔一下,隐约猜到了身份,却又不敢确认。
袭人穿着一身干净的月白袄子,眼圈还有些微红,但神色已不似昨日那般惶然无助。
她低声道:“哥哥,这位是曾举人。”
曾秦上前一步,拱手为礼,态度谦和,毫无举人老爷的架子:“学生曾秦,冒昧登门,打扰花大哥了。”
“哎哟!不敢当不敢当!举人老爷快请进!”
花自芳受宠若惊,慌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连忙用袖子擦了擦旁边唯一一张看起来还算完整的竹椅,“您坐,您坐!屋里窄憋,您别嫌弃。”
他一边说,一边朝屋里喊,“孩儿他娘!快,快出来!来贵客了!”
帘子一掀,花家嫂子探出身来,她显然刚在灶间忙活,系着灰布围裙,手上还沾着些菜叶。
看到曾秦,她那双精明的眼睛上下飞快一扫,脸上瞬间堆起笑,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带着几分审视和不易察觉的冷淡。
“哟,我当是谁,原来是曾举人。”
她解下围裙,拍了拍身上的灰,语气不咸不淡,“什么风把您这贵人吹到我们这寒门小户来了?”
说着,目光似有似无地瞥了袭人一眼,带着责怪,嫌她不该把这人招来。
袭人被她看得低下头,手指下意识地绞紧了衣角。
曾秦恍若未见,依旧含笑,声音温润:“嫂子说哪里话。学生与袭人姑娘同在贾府为客,听闻她家中有些琐事,今日得空,特来拜望兄嫂,也是想看看有什么能帮衬的地方。”
他话说得极其漂亮,给足了花家面子,仿佛真是来走亲戚访友的。
花自芳连声道:“哎呀,这怎么敢当,怎么敢当!举人老爷您太客气了!”
他忙不迭地去倒水,却发现家里连个像样的茶杯都没有,急得额头冒汗。
花家嫂子却不吃这套,倚在门框上,双手抱胸,嘴角撇了撇:“帮衬?我们小门小户的,能有什么大事,可不敢劳动举人老爷大驾。
倒是我们这妹子,如今是自由身了,她自己的前程,我们这做哥嫂的,也不好太过干涉,正给她寻摸着好人家呢。”
她故意把“好人家”三个字咬得重了些,意在提醒曾秦别多管闲事。
院内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曾秦神色不变,目光温和地扫过这简陋却收拾得还算整洁的小院,落在花自芳那双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上,又看了看灶间隐约可见的空米缸,心中了然。
他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真诚的关切:“花大哥每日辛苦,所得也不过勉强糊口吧?嫂子持家不易,这京米珠薪桂,日子确是艰难。”
花自芳被他说到心坎里,鼻子一酸,瓮声瓮气道:“可不是嘛……就指着在码头上扛点活,她嫂子接些缝补的零碎,凑合着过。”
花家嫂子哼了一声,没接话,但脸色稍微缓和了些。
曾秦话锋一转,目光落在一直垂首不语的袭人身上,语气充满了赞赏:“袭人姑娘在府里时,便是出了名的稳重妥帖,心地纯良,事事想得周全。老太太、太太们没有不夸的。这般品性,实属难得。”
袭人没想到他会当着哥嫂的面如此夸赞自己,脸颊微微发热,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夹杂着酸楚。
在宝玉那里,她得到的多是习惯性的依赖和偶尔的体贴,何曾听过如此郑重其事的肯定?
花家嫂子撇撇嘴,显然不以为然:“品性再好,终究是个丫头命。如今出来了,总得寻个实在的倚靠才是正理。”
“嫂子所言极是。”
曾秦从袖中取出一个素面荷包,并未直接递给谁,而是轻轻放在身旁那张摇摇晃晃的小木桌上,声音平稳清晰,“正因如此,学生今日前来,是想恳请兄嫂成全。学生不才,愿以侧室之礼,迎娶袭人姑娘过门。这五百两银子,”
他指了指荷包,“是学生的一点心意,赠与兄嫂,聊表寸心,也算替袭人报答兄嫂这些年的照拂之情。权作兄嫂修缮房屋,或添置些产业,改善生活之用。”
五百两!
院子里瞬间死寂!
花自芳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盯着那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荷包,仿佛里面装着的是金山银山。
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花家嫂子脸上的刻薄和冷淡如同冰雪遇阳,瞬间消融得无影无踪!
她猛地站直了身子,眼睛瞪得比花自芳还大,呼吸都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
五百两!
那王员外许诺的聘礼也不过一百两!
这曾举人出手就是五百两!还是“赠与”,不是聘礼!
她脸上的肌肉抖动了几下,瞬间堆起了前所未有的、近乎谄媚的笑容,声音一下子拔高了八度,又甜又脆:“哎——呀!我的举人老爷!您看看您!这……这真是太客气了!太见外了!”
她几步抢上前,仿佛怕那银子长翅膀飞了,一把将荷包抓在手里,紧紧攥住,感受到那沉甸甸的分量,脸上的笑容像朵怒放的菊花。
“我们袭人能有您这样的贵人看重,那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是我们花家祖坟冒青烟了!”
她转向袭人,亲热地拉起她的手,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和蔼可亲,仿佛刚才那个横眉冷对的人不是她,“好妹妹!我就说嘛,你是个有福的!瞧瞧,曾举人这般人物,这般看重你!往后过去了,定要好好伺候举人老爷,可不能耍小性子!”
她又忙不迭地对曾秦道:“举人老爷您放心!袭人这孩子,打小就懂事、贤惠!模样好,性子更好!
给您做侧室,那是再合适不过了!我们是一百个愿意,一千个愿意!”
花自芳也反应过来,搓着手,咧着嘴傻笑:“愿意,愿意!全凭举人老爷做主!”
曾秦看着这前倨后恭的一幕,脸上依旧挂着那抹温和的笑意,并无半分鄙夷,仿佛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他起身,对着花自芳夫妇拱了拱手:“如此,多谢兄嫂成全。学生定会善待袭人,不使她受半分委屈。”
“哎哟,您这话说的,我们放心,放一百个心!”
花家嫂子笑得见牙不见眼,紧紧攥着荷包,“这都晌午了,举人老爷一定得留下用饭!我这就去割肉打酒!他爹,快去!”
袭人站在一旁,看着哥嫂判若两人的态度,看着曾秦从容不迫、三言两语便化解了她视为天大的难题,心中百感交集。
有对哥嫂势利的悲哀,有摆脱困境的轻松,但更多的,是对曾秦那份深沉如海的感激和由衷的敬佩。
他不仅救她于水火,更顾及了她的颜面,妥善安置了她的家人。
行事如此周全,待人如此宽厚,给足了所有人台阶和体面。
这份妥帖周到,这份处世智慧,是她从未在宝玉身上见过的。
她悄悄抬眼,看着曾秦清俊的侧脸和沉静的眼眸,一颗心,在经历了绝望和冰冷之后,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安稳感和隐隐的悸动所包裹。
回去的路上,阳光正好,积雪初融。
曾秦步履从容,袭人默默跟在他身后半步远的位置。
“不必将你兄嫂之事放在心上。”
曾秦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平和如常,“世人皆苦,各有不易。往后,你安心便是。”
袭人眼眶一热,险些又落下泪来。
她用力点头,声音轻却坚定:“奴婢明白。谢相公……为我周全。”
她将“周全”二字咬得极重,包含了千言万语。
她暗暗佩服,他的手段,他的气度,他的为人……心中那份归属与忠诚,在此刻变得无比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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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当日下午就飞回了怡红院。
“听说了吗?袭人姐姐……跟了曾举人了!”
“真的?这么快?”
“千真万确!花家嫂子亲口应下的,曾举人还给了好大一笔安家钱呢!”
“啧啧,袭人姐姐到底是有福气的……”
“可不是?总比嫁给那个糟老头子强百倍!”
丫鬟们的窃窃私语,终究还是传到了贾宝玉耳中。
他正歪在暖阁的炕上,手里拿着一本《南华经》,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晴雯撕画、袭人求援被他拒绝的画面,交替在他脑中闪现,让他心烦意乱。
当丫鬟秋纹小心翼翼地进来,吞吞吐吐地说了袭人的归宿时,贾宝玉猛地坐起身,手里的书“啪”地掉在地上。
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堵住,闷得他喘不过气。
袭人……到底还是跟了曾秦。
那个他曾经视为臂膀、无比依赖的人;
那个被他冲动之下撵走的人;
那个他明明心存悔意却因懦弱和面子未曾挽留的人……如今,真的成了别人屋里的人。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懊悔、愤怒和巨大的失落感,如同毒草般在他心中疯狂滋长。
他觉得自己像被抛弃了,又像是失去了某种重要的东西。
“出去!”
他猛地抓起炕桌上的一个茶杯,狠狠砸在地上,碎片和茶水四溅。
“都给我出去!谁都不许进来!”
他咆哮着,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绝望。
随即,他猛地扯过锦被,将自己连头带脸蒙住,蜷缩在炕角,一动不动。
任凭外面谁叫,也不再回应。
怡红院内,霎时一片死寂,只剩下少年那被锦被压抑着的、沉闷而痛苦的呼吸声,在暖阁内低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