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清晨的日光透过荣国府高耸的院墙,在积雪覆盖的甬道上投下清冷的光斑。
贾宝玉从王夫人院中出来时,只觉得这光刺得眼睛发疼。
他脚步虚浮,像是踩在棉花上,耳边还回响着母亲方才那轻描淡写的话:
“这有什么?听雨轩空着也是空着,曾举人要温书制药,离潇湘馆近些也便宜。
你林妹妹的病是大事,既这么着,就让他搬去吧。你回头吩咐下去,叫人把院子收拾出来。”
王夫人说这话时,正捻着一串楠木佛珠,坐在临窗的暖炕上翻看年节礼单。
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说“今儿午饭添道菜”。
宝玉站在下首,喉头动了动,那句“可是母亲,那院子与潇湘馆只一墙之隔”在嘴边滚了三滚,终究没能说出口。
他能说什么?
说他不愿曾秦离林妹妹太近?
说他心里别扭?说他……嫉妒?
这话一旦出口,就成了他贾宝玉小气、多疑、不顾林妹妹病体的铁证。
“怎么,还有事?”王夫人抬眼,见他还不走,微微蹙眉。
“没……没了。”宝玉低下头,声音闷闷的,“儿子这就去安排。”
此刻,他走在回怡红院的路上,只觉得胸口堵着一团湿棉花,又沉又闷,透不过气来。
路边几个扫雪的小丫鬟见他脸色不好,都缩着脖子不敢出声,等他走远了才敢窃窃私语:
“宝二爷这是怎么了?脸色这般难看。”
“许是又和哪位姑娘怄气了吧?”
“我听说,昨儿夜里潇湘馆林姑娘病了,咳了血……”
“呀!怪不得!”
那些细碎的议论声飘进耳朵,宝玉的脚步更快了。
他不愿听,不愿想,可脑子里却控制不住地反复浮现昨夜的画面——黛玉苍白如纸的脸,染血的帕子,曾秦沉着施针的手……
还有曾秦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
那眼睛里没有得意,没有算计,甚至没有情绪,却偏偏让他生出一种无力的恐慌。
---
怡红院内,晴雯正拿着鸡毛掸子拂拭多宝格上的灰,见宝玉阴沉着脸进来,心下诧异,面上却只淡淡道:“二爷回来了?太太那儿可说了什么?”
宝玉一屁股坐在临窗的椅子上,不答反问:“秋纹呢?”
“在里间给二爷缝斗篷上的带子呢。”晴雯放下掸子,倒了杯热茶递过去,“二爷手这么凉,可是冻着了?”
宝玉接过茶,却不喝,只捧在手里,目光怔怔地望着窗外那几竿枯竹。
半晌,才低声道:“太太准了……曾举人要搬到听雨轩去。”
晴雯手一抖,差点碰翻桌上的粉彩茶盅。
“听雨轩?”她凤眼微睁,“那不是紧挨着潇湘馆么?”
宝玉苦笑一声,端起茶盏猛灌一口,却被烫得倒吸一口凉气,眼圈都红了。
“二爷小心!”晴雯忙接过茶盏,又递过帕子。
这时秋纹从里间出来,手里还拿着针线,见这情形,温声问:“怎么了?”
晴雯撇撇嘴,把方才的话说了。
秋纹听了,手上动作停了停,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穿针引线,只柔声道:“太太既准了,自然有太太的道理。曾举人医术高明,离得近些,林姑娘若再有不适,请医也便宜。这是好事。”
“好事?”宝玉猛地抬头,眼睛里有血丝,“你当真觉得是好事?”
秋纹被他这目光刺得一怔,随即垂下眼,声音更柔了:“二爷,林姑娘的病是大事。昨夜那情形……您也是亲眼见的。若没有曾举人,还不知要怎样。如今他能就近照应,岂不是林姑娘的福气?”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顾全了黛玉的病情,又全了太太的面子,还暗里点了宝玉——昨夜是你求着人家去的,如今又别扭什么?
宝玉被她噎得说不出话,只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是啊,是他求曾秦去的。
是他亲口答应“什么都依你”。
现在反悔?他贾宝玉丢不起这个人。
正憋闷着,外头小丫鬟的声音响起:“二爷,曾举人来了,说是来道谢的。”
屋里三人俱是一静。
宝玉的脸色更难看了,搁在膝上的手缓缓攥紧。
“请进来吧。”
秋纹放下针线,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又对晴雯使了个眼色。
晴雯会意,出去掀帘子。
曾秦依旧是那身青衿直缀,外罩玄色貂裘,手里提着两个精致的礼盒,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
他身后跟着麝月,麝月手里也捧着一个锦匣。
“宝二爷。”
曾秦拱手行礼,姿态谦和,“昨日多谢二爷在太太面前美言,听雨轩之事已得应允。学生特来拜谢。”
他的声音清朗温和,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任谁看了都觉得是个知礼感恩的读书人。
可这笑容落在宝玉眼里,却像是一根细刺,扎得他浑身不自在。
“曾……曾兄弟客气了。”
宝玉站起身,勉强挤出一丝笑,“原是该当的。林妹妹的病……还要多劳烦你。”
“二爷言重了。”
曾秦示意麝月将锦匣奉上,“这是学生一点心意。这匣子里是上好的高丽参和川贝母,最是润肺止咳,二爷留着,或自用,或送人,都便宜。”
他又亲自打开手里一个礼盒,里面是两方澄泥砚,一方刻着松鹤延年,一方刻着竹报平安,泥质细腻,做工精巧。
“这砚台是学生偶然所得,虽非名品,但发墨极佳。想着二爷素爱笔墨,便带来聊表心意。”
最后一个礼盒里,竟是一套十二把的泥金折扇,扇面都是空白的。
“这些扇面空着,学生想着,来日请府上的姑娘们题诗作画,或是二爷自己挥毫,都是雅事。”
三样礼物,样样贴心,样样周到。
人参川贝是给黛玉备的——你看,我惦记着你林妹妹的病。
砚台是投你所好——我知道你贾宝玉爱这些风雅玩意儿。
空扇面更是妙极——既给了你面子,又暗合了你“无事忙”、爱在姊妹间凑趣的性子。
宝玉看着这些礼物,心里那团湿棉花更沉了。
他该高兴吗?该感激吗?
可他只觉得憋屈。
曾秦越是周到,越是显得他贾宝玉小气、多疑、不识大体。
“曾兄弟太破费了。”
宝玉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这些……我受之有愧。”
“二爷说哪里话。”
曾秦笑容不变,“若非二爷鼎力相助,学生如何能得此清净院落专心备考?些许薄礼,不成敬意。”
他又寒暄了几句,问了问黛玉今日的病情,听说已平稳些,便点头道:“如此甚好。学生午后要去听雨轩看看收拾得如何,若得空,再去为林姑娘请一次脉。”
说罢,再次拱手告辞。
秋纹亲自送他到院门口。
待曾秦走远了,秋纹回屋,见宝玉还站在原地,盯着那几样礼物发呆,便轻声道:“二爷,曾举人真是有心了。这高丽参成色极好,川贝也是上品,不如……”
“不如什么?”
宝玉猛地打断她,声音有些尖利,“不如现在就给林妹妹送去?显得我多着急似的!”
秋纹一怔,眼圈微微红了,低下头不再说话。
晴雯在一旁冷眼看着,忽然嗤笑一声:“二爷这是跟谁置气呢?东西是人家送的,情是人家领的,太太是人家求的,院子是人家要搬的。您在这儿发火,给谁看呢?”
这话像一把刀子,直直插进宝玉心窝。
他猛地抬头,眼睛赤红地盯着晴雯:“你说什么?”
“我说,”晴雯扬起下巴,那双凤眼里全是不加掩饰的讥诮,“二爷若真不乐意,昨夜就不该答应;既答应了,太太也准了,现在又摆这副脸色,倒像是全天下人都欠了您的。”
“你——”
宝玉气得浑身发抖,抓起手边一个甜白釉茶盏,狠狠砸在地上!
“啪嚓”一声脆响!
瓷片四溅,热茶泼了一地。
“滚!都给我滚出去!”宝玉嘶声吼道。
秋纹吓得脸色发白,忙拉着晴雯往外走。
碧痕等小丫鬟也慌忙退了出去,屋里瞬间只剩下宝玉一人。
他站在满地狼藉中,胸口剧烈起伏,眼睛死死盯着那些碎瓷片。
忽然,他冲到多宝格前,抓起上面一个官窑青瓷花瓶——
“砰!”
又砸了。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砚台、笔洗、镇纸……但凡手边能碰到的东西,全被他扫到地上。
他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兽,疯狂地发泄着心中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怒火。
凭什么?
凭什么他要求着曾秦去救林妹妹?
凭什么他要在冰天雪地里向曾秦低头?
凭什么曾秦说什么就是什么?
凭什么……林妹妹的病,要靠着那个人来治?
最后一枚田黄石印章滚到脚边,宝玉抬脚想踩,却忽然愣住了。
那是去年他生辰时,黛玉送他的。
印章上刻着四个清秀的小字:莫失莫忘。
宝玉缓缓蹲下身,捡起那枚印章,握在手心里。石头的凉意透过皮肤,一点点渗进心里。
他忽然想起昨夜黛玉醒来时,看着他说的那句话:“宝玉……我没事了。”
那时她眼里有光,有生气,有……依赖。
可那份依赖,是对着他,还是对着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的曾秦?
宝玉不知道。
他只觉得心里空了一大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