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州都督府议事厅,气氛比沧澜江底的寒冰还要冷峻。墙壁上巨大的军事地图前,沈屹面沉如水,手指重重地点在标注着“赤壁洲”的位置上,那里已被朱砂划上了一个刺眼的红圈。
“孙皓这老贼!”韩青须发戟张,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茶杯乱响,“趁我宛州新疲,竟敢陈兵边境,说什么‘借道剿匪’?我呸!分明是看准了狄戎新退,我军疲惫,想来捡便宜!五万大军?他吴州什么时候剿匪要动用五万水陆精锐了?”
李文渊捻着胡须,眉头紧锁:“都督,孙皓此举,一在试探,试探我宛州经过大战,究竟还剩下几分实力,尤其是那‘惊雷’之威,他到底忌惮几分。二在威慑,若我示弱,他必得寸进尺,假道灭虢之事,并非不可能。三在……或许也与近日市面上关于我军‘外强中干’、‘库府空虚’的流言有关。”
“流言绝非空穴来风。”沈屹声音低沉,带着杀意,“狄戎细作虽除,难保没有吴州乃至其他势力的耳目。我军伤亡、城防损耗、粮草消耗,皆是实情,瞒不过有心人。”他目光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云舒,“殿下,你刚从……外间归来,对此局势,有何看法?”他巧妙地避开了“观星阁”字样。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云舒身上。她今日穿着一身利落的深色衣裙,神色平静,但眼底深处却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凝重。观星阁的经历如同梦魇,但现实的危机已容不得她喘息。
“孙皓此来,意料之中。”云舒开口,声音清晰镇定,“我宛州展现出的‘惊雷’与‘神威炮’,足以改变周边势力格局。孙皓素有吞并之心,绝不会坐视我宛州壮大。此时来袭,正在其算计之内。”她走到地图前,指尖划过沧澜江,“他所依仗者,无非三点:一,我宛州久战兵疲,物资消耗巨大;二,其水军强盛,可沿江而上,威胁我腹地;三,笃定我新得利器,数量有限,难以久持,或不敢轻易动用,以免彻底暴露虚实。”
“殿下分析得是。”李文渊点头,“那依殿下之见,该如何应对?”
“示敌以强,慑敌以威,缓敌以利,备敌以战。”云舒吐出十六个字。
“愿闻其详。”沈屹目光锐利。
“示敌以强,”云舒道,“孙皓既来试探,我便让他看个清楚。请都督即刻下令,城头守军轮换,皆用精神饱满之卒,甲胄鲜明,旗帜招展。巡逻队次增加,哨卡严密。将库存中部分受损较小的‘神威炮’推至沿江显眼处,虽未必能用,但要摆出严阵以待、底气十足的架势。同时,可派小股精锐水军,乘快船下游巡弋,遇吴州斥候,不必畏战,可寻机擒杀一二,挫其锐气。”
韩青眼睛一亮:“末将明白!这就去安排,定叫那吴州探子有来无回!”
“慑敌以威,”云舒继续道,“光有架子不够,需让其知我利刃犹在。可选一僻静江湾,秘密试射一两枚威力减弱的‘震天雷’,不必求杀伤,但要弄出足够响动,让对岸隐约可闻巨响,见得火光冲天。同时,放出风声,便说我宛州得天人相助,‘惊雷’之术已可量产,正愁无用武之地。”
沈屹微微颔首:“虚虚实实,让其摸不清底细。可。”
“缓敌以利,”云舒指尖轻点吴州方向,“孙皓此人,贪利而多疑。可遣一能言善辩之士,密会吴州来使,言辞可稍作谦卑,诉说宛州困难,表达不愿再启战端之意。可暗示,若吴州愿退兵,我宛州愿以部分新式农具、医药配方,甚至……有限度的盐铁贸易权为酬,换取边境安宁。此乃缓兵之计,意在拖延时间,且可助长孙皓骄矜之心,使其更坚信我宛州力怯。”
李文渊抚掌:“妙!此计甚合孙皓性情。下官可亲自挑选人选。”
“最后,也是根本,备敌以战。”云舒神色一凛,“所有示弱、缓兵,皆需以实力为后盾。韩将军需加紧整训新军,修复战船,囤积守城物资。格物院与雷火坊需全力运转,一方面继续改良守城器械,另一方面,加速研发克制吴州水军的武器,例如……射程更远、专攻船帆桅杆的火箭,或可在水下使用的障碍物。同时,严查城内奸细,稳定粮价,安抚流民,内稳方能外御。”
一番分析,条理清晰,既有战略高度,又有具体措施,听得在场众人心服口服。就连沈屹,眼中也露出了赞赏之色。云舒此次归来,似乎更加沉稳,眼光也更为毒辣长远。
“便依殿下之策!”沈屹当即拍板,“文渊,外交斡旋之事由你负责。韩青,整军备战,震慑敌军,不得有误!殿下,格物院与城防器械改良,还需你多费心。”
“永宁责无旁贷。”云舒肃然应道。
计议已定,宛州这台战争机器再次高效运转起来。城头之上,守军精神抖擞,刀枪映日寒光闪闪;江面之上,宛州快艇如梭,驱逐吴州斥候,几场小规模接战,皆以吴州探船损兵折将告终;沿江显眼处,盖着油布的“神威炮”若隐若现,令人望而生畏。
数日后,一名吴州副使秘密入城,李文渊与之虚与委蛇,言语间透出宛州艰难与求和之意,并奉上精美琉璃器与新式犁铧图谱为礼。副使将信将疑,态度却明显缓和不少。
又过两日,夜深人静之时,宛州上游一处偏僻江湾突然传来一声沉闷巨响,火光腾起数丈,虽很快熄灭,但对岸吴军大营却骚动了一夜。
孙皓闻报,果然迟疑起来。宛州表现出的强硬与“诚意”,让他摸不着头脑。强攻?忌惮那神鬼莫测的“惊雷”。退兵?又心有不甘,且恐天下人耻笑。
就在孙皓举棋不定,双方使者暗中往来扯皮之际,云舒已全身心扑在了格物院。观星阁的警告如同紧箍咒,她不能再轻易拿出超越时代的技术,但within the limits of the agreement, 仍有大量可做之事。她指导工匠改良床弩结构,增加射程与精度;试验不同配比的燃烧剂,制造更易附着、更难扑灭的火箭;甚至开始设计一种利用水流冲击自动报警的简易水雷原型。同时,农具改良、医药防疫的工作也未曾停下,她知道,长期对抗的根本,在于宛州自身的恢复与发展能力。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宛州上下紧绷神经应对吴州威胁时,一个来自西南方向的惊人消息,如同又一记重锤,砸在了刚刚缓过一口气的宛州心头。
派往百越之地、联络阿苏部落的秘使,带回了阿苏的紧急求援信!信中提到,得到吴州支持的“黑齿”、“赤眉”部落突然发难,联合围攻阿苏部落主寨!对方不仅人数占优,更可怕的是,他们手中竟然出现了数量不少的、造型奇特的强劲弩机,射程威力远超寻常弓箭,阿苏部落损失惨重,危在旦夕!随信附来的,还有一小块从阵亡敌人身上找到的、绝非百越工艺所能制造的弩机零件碎片。
云舒拿起那枚冰冷的金属碎片,上面依稀可见熟悉的、属于格物院早期制式的标记纹路,虽然粗糙,但核心结构如出一辙!
技术,果然开始扩散了!而且是以最糟糕的方式——流向了敌人手中!
云舒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吴州孙皓,远比她想象的更狡猾、更危险。前方的军事对峙或许是佯攻,真正的杀招,已经借刀杀人,斩向了宛州在南方最重要的盟友!
烽烟,并未止于沧澜江畔,反而以更迅猛的速度,向着更广阔的范围蔓延开来。
(第五十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