输液瓶里的液体,一滴,一滴,缓慢而冰冷地注入苏韫莬的血管,像是在为他一团乱麻的思绪进行某种冷酷的物理降温。身体的热度似乎真的在退却,但心头的寒意却层层叠加,冻结了四肢百骸。
厉战依旧半蹲在沙发前,保持着那个极具压迫感的姿势,目光沉静地落在苏韫莬脸上,仿佛在审视一件失而复得、却稍有损毁的所有物。他不说话,只是看着,那专注的、不容置疑的视线,比任何言语都更让苏韫莬感到窒息。
苏瑾棽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幼兽,焦躁地在客厅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眼神凶狠地剐过厉战的背影,却又忌惮着门口那两个如同石雕般的保镖,不敢再轻易发作。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硝烟和对峙。
就在这时,门铃又响了。
这一次的铃声,不再是厉战那种沉闷的、带着力量感的敲门,而是清脆的、甚至有些悦耳的门铃叮咚声,与屋内剑拔弩张的气氛格格不入。
所有人的动作都是一顿。
厉战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看向门口,眼神里掠过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苏瑾棽更是瞬间炸毛,猛地扭头看向门口,低吼道:“又是谁?!有完没完!”
他几乎是冲过去,再次凑到猫眼前。
只看了一眼,他的脸色就变得更加古怪,混杂着厌恶、警惕和一丝难以置信。他猛地回头,看向沙发上的苏韫莬,眼神复杂。
“哥……”苏瑾棽的声音干涩,“是……秦玦哥。”
秦玦?
苏韫莬的心猛地一沉。他才刚收到秦玦那条仿佛洞悉一切的微信……他怎么也来了?是巧合,还是……
厉战听到这个名字,脸上的不悦反而稍稍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难以捉摸的神色。他居然没有表现出对待封烬或苏瑾棽时的那种直接排斥,只是淡淡地对门口抬了抬下巴,示意苏瑾棽开门。
苏瑾棽显然极不情愿,但在厉战的目光逼视下,还是咬着牙打开了门。
门外,秦玦穿着一身熨帖的深灰色羊绒大衣,围着一条格纹围巾,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相当专业的公文包。他整个人看起来斯文、精致,与这破旧的老小区楼道格格不入,像是刚从某个高级法庭或谈判桌上下来。
他的表情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担忧。看到屋内的情景——沙发上的苏韫莬,正在输液的吊瓶,蹲在旁边的厉战,以及门口的两个保镖——他的眼神在镜片后飞快地闪烁了一下,却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神色,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厉总。”他先是对厉战微微颔首,语气是商场上的疏离与客套,然后才转向苏瑾棽,语气变得温和了些,“瑾棽,哥怎么样了?”最后,他的目光越过所有人,落在苏韫莬身上,镜片后的眼神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关切,“哥,你好点了吗?”
他的到来,他的问候,都显得那么自然、合理,甚至充满了“正当”的关心,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处。
可苏韫莬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起。秦玦的平静和恰到好处,比厉战的强势和封烬的疯狂更让他感到害怕。
“你怎么来了?”厉战站起身,恢复了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语气平淡地问道。
“刚好在附近见完客户,不放心,过来看看。”秦玦的回答滴水不漏,他走进来,自然而然地脱掉大衣,露出里面合体的西装三件套,然后将公文包放在桌上那个酒店食盒旁边——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并置了。
他走到沙发边,微微俯身,仔细看了看输液袋上的标签,又观察了一下苏韫莬的脸色和手背的针孔,然后推了推眼镜,对厉战说:“用的是这种退烧消炎药?剂量稍微有点保守,不过对哥目前的体质来说,也算稳妥。”
他竟然真的在专业地点评厉战带来的药品!
厉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苏瑾棽看着这两人之间那种诡异的、仿佛默认了彼此存在的氛围,眼睛都快喷出火来。他们把他当什么?把哥哥当什么?可以随意讨论和处置的物品吗?
秦玦似乎完全没感受到苏瑾棽的怒火,他的注意力重新回到苏韫莬身上。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U盘,轻轻放在苏韫莬手边的沙发扶手上。
“哥,修改后的协议草案在里面了。我重点调整了关于‘意定监护人’权限启动的触发条件,强调了必须经由你本人明确意识清醒时的书面确认,或者至少两名以上指定医疗专家联合认定你完全丧失行为能力后方可生效,最大程度保障你的自主权。”他的语气温和,语速平稳,像是在为客户耐心解释条款,“你可以慢慢看,有任何疑问,随时问我。”
保障自主权?听起来多么动人。
但苏韫莬看着那个冰冷的U盘,只觉得那像是一把精心打磨的钥匙,即将打开一个他一旦踏入就永无宁日的囚笼。秦玦用最严谨的法律条文,为他编织着一个看似自由、实则处处是陷阱的罗网。
厉战对那个U盘似乎没什么兴趣,他的关注点只在苏韫莬的身体上。
而秦玦,则在关心他身体的同时,更“周到”地为他规划着未来——一个被他用法律严密“保护”起来的未来。
这两人,一个用强权控制当下,一个用逻辑算计未来。
他们甚至没有明显的冲突,反而呈现出一种沉默的、可怕的共谋感!
苏韫莬闭上眼,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仿佛无论转向哪边,都是铜墙铁壁。
“哥,你脸色还是不好,需要多休息。”秦玦的声音依旧温和,他甚至还细心地将滑落的被子往上拉了拉,动作轻柔,“别想太多,先把身体养好。一切都有解决办法。”
一切都有解决办法?用什么解决?用他的协议?还是用厉战的强制?
就在这时,苏韫莬放在身侧的、屏幕已经裂开的手机,又极其微弱地震动了一下。
不是来电,也不是微信。
是一条短信提示音。
而且,是他几乎从未响起过的、那个用于接收银行通知和垃圾短信的旧号码。
一种极其糟糕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挣扎着,用那只没有输液的手,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摸向手机。
厉战和秦玦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动作上。
苏瑾棽也屏住了呼吸。
苏韫莬点亮屏幕。
那条新短信,来自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
内容只有短短一句话,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他最后的心防:
「韫莬哥,我是慕白。我到家了:)你在家吗?我煮了冰糖雪梨,对你嗓子好,这就给你送上来哦。」
慕白……
他不仅回来了……他甚至……知道了这个连很多熟人都不知道的、他几乎弃用的旧号码?
“这就给你送上来”……
苏韫莬猛地抬头,惊恐地看向门口。
几乎就在他视线投过去的同时——
“叮咚——”
那清脆悦耳的门铃声,再次响了起来。
这一次,声音甜得发腻。
像毒蛇吐信。
像温柔的绞索,终于套上了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