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通道的潮气像浸了冰,顺着裤脚往上爬,林砚半蹲在银库门前,膝盖抵着青石板时,能感觉到石板缝里渗出来的凉——那凉里还裹着点土腥味,混着铜锁芯的金属气,在昏暗里酿出一种沉得发紧的氛围。他掌心贴着锁芯顶端,指腹磨过那层暗绿的氧化膜,粗糙的质感下藏着细微的凸起,是百年前工匠手工打磨的痕迹。
“都准备好了?”乔明的声音压得很低,手电光从林砚肩头照过去,正好落在锁芯的纹样上,祁县的山形、太原的日形、大同的云形,在光里显出清晰的轮廓。他手里还攥着那本《走西口账本》,纸页在潮湿里有点发皱,像是也在跟着紧张。
林砚没回头,指尖在山形纹样上顿了顿——昨晚在祠堂里,账本上“去时顺行”四个字还在眼前晃,还有太和殿蚂蟥榫顺时针转动时那丝“卡得住、松得开”的力道,这两者像两条线,在他心里慢慢拧成了一股。“嗯,按账本说的来,顺时针转三站,先找祁县到大同的劲儿。”
他深吸一口气,拇指抵住锁芯中心,其余四指扣住锁芯边缘,慢慢往下压——这力道得拿捏得准,太轻转不动,太重又怕掰坏榫头。刚开始转时,锁芯里传来一阵细微的“吱呀”声,像是铜件在跟木槽较劲,林砚心里微紧,放缓了速度,指尖能感觉到锁芯内部的榫头在一点点滑动,像在找某个契合的位置。
“咔!”
一声脆响突然在通道里炸开,比水滴在青石板上的声音还清晰。林砚立刻停手,手电光下,太原的日形纹样正好对准了门楣上一道细缝——那是他之前做的标记,用来确认位置。“第一站,太原对了。”他声音里没什么起伏,但指节的紧绷松了些。
乔明在后面悄悄攥了攥拳头,苏晓也往前凑了凑,手电光落在锁芯上,她能看到林砚的指尖在微微泛白——显然刚才那一下,他用了不少心思。她后背的伤还在隐隐作痛,扶着石壁的手不自觉地用了点力,却没出声,只是盯着锁芯,生怕错过下一个动静。
林砚继续顺时针转,这次的阻力比刚才小了些,锁芯在掌心慢慢转动,云形纹样一点点靠近标记线。他想起账本里“大同多雪,车马难行”的记载,心里突然冒出个念头——曾祖父是不是故意把大同的纹样设为中间点?去时到这里歇脚,回时也从这里转道,就像锁芯的“中转站”。
“咔!”
第二声脆响传来,大同的云形纹样正好对准细缝。林砚停住,侧耳听着锁芯里的动静——没别的声音,只有通道里的潮气在慢慢流动。“三站还差最后一个?不对,账本说去时三站是祁县、太原、大同,这已经两站了。”乔明突然小声说,语气里有点急。
林砚摇摇头,指尖摸了摸锁芯边缘:“祁县是起点,刚才我们转的时候,祁县的山形已经过了标记线,现在太原、大同依次对准,正好是三站——起点不算在‘走’的站数里,老晋商算路程,都是从启行后的第一站开始数。”他解释完,又确认了一遍纹样位置,才继续往下。
接下来是逆时针转两站。林砚换了个手势,指尖轻轻勾住锁芯,慢慢往反方向转。第一格转到张家口的水形纹样时,没听到声音,锁芯还微微卡了一下。他心里一沉,想起昨晚在通道里想到的“顺卡逆松”,难道是力道反了?
“等等,是不是该轻一点?”苏晓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回程是‘急行不歇’,但银库锁是老物件,或许‘松’的时候要更柔,不能用劲拽。”
林砚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苏晓说得对,顺转是“卡”,要用劲让榫头扣住;逆转是“松”,得顺着榫头的劲走,不能硬来。他放松了手指的力度,像摸太极推手似的,轻轻带着锁芯转。果然,这次没了卡顿,锁芯顺畅地转了一格,张家口的水形纹样对准标记线时,第三声“咔”响了。
“还有最后一站,大同!”乔明的声音里带着兴奋,手电光都晃了一下。
林砚没说话,继续轻轻转锁芯。这次的感觉更明显,锁芯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跟着动,不是之前的摩擦声,而是一种更沉的、带着咬合感的动静。当大同的云形纹样再次对准标记线时,锁芯里突然传来一阵“哗啦啦”的声音——不是铜件的摩擦,是齿轮转动的声,像老座钟里的发条终于松开,又像溪流冲过木槽,在安静的通道里格外清晰。
林砚猛地停手,指尖还能感觉到锁芯内部传来的细微震动,像是有多层机关在跟着联动。他低头看着锁芯,铜质的表面在手电光下,好像比刚才亮了些,那道被磨出来的痕迹,正好对着大同的云形纹样——这是曾祖父设的“归位点”,去三回二,最终还是回到大同,就像晋商走西口再远,也得回祁县一样。
“这是……第一道锁扣开了?”乔明凑过来,声音压得很低,却藏不住激动,他伸手想碰锁芯,被林砚拦住了。
“别碰,里面还有动静。”林砚的眼神很专注,指尖还贴在锁芯上,“这‘哗啦啦’声不是结束,是里面的齿轮刚对上,应该还有第二道锁,得等它转完。”
苏晓也凑近了些,她能看到锁芯中心的圆孔好像比刚才大了一点,边缘还隐约露出一点金属的反光。“你看这里,”她指着圆孔,“好像有东西要弹出来了。”
林砚顺着她指的方向看,果然,圆孔里的金属片正在慢慢往外顶,像是被刚才的齿轮转动推了出来。他屏住呼吸,看着那片金属片一点点升起,直到露出一个小锁孔——比指甲盖略小,边缘刻着细小的螺纹,跟他口袋里的斗拱铜片纹路正好能对上。
“是锁孔!”乔明差点喊出来,赶紧捂住嘴,“刚才转锁芯,就是为了把这个锁孔顶出来!”
林砚点点头,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曾祖父用“去三回二”的商道规矩,藏了旋锁的顺序;用太和殿斗拱的“顺卡逆松”,藏了旋锁的力道;最后还要用这个锁孔,等那片斗拱铜片。这哪里是锁,分明是一道跨越百年的考题,考的是对技艺的懂,对规矩的守。
通道里的潮气好像没那么凉了,手电光下,三人的影子落在青石板上,紧紧凑在一起。锁芯里的“哗啦啦”声还在持续,只是越来越轻,像是在为下一次的“响”做铺垫。林砚摸了摸口袋里的铜片,指尖能感觉到上面“乔记”两个字的纹路——下一章,就是它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他抬头看了看苏晓,她正好也在看他,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躲闪,只有专注和一点期待。乔明在旁边搓着手,脸上是藏不住的兴奋。林砚笑了笑,这是他来乔家大院这么久,第一次在地下通道里感觉到一丝暖意——不是因为环境,是因为这声“哗啦啦”的响动,是因为他们终于摸到了曾祖父留下的门径,是因为三个人的心,终于在“守护”这件事上,靠得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