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沈家洼地稻田一日浓过一日的青黄中悄然滑过。
沈宁玉依旧保持着她那副懒散淡漠的壳子。
每日清晨,在沈书揉着眼睛、打着哈欠爬起来,跟着三爹林松留下的字帖,在堂屋炕桌上笨拙地描红时,沈宁玉一身靛蓝色细棉布衣裙,溜达到自家那五亩洼地水田的田埂上转一圈。
稻子,彻底黄了。
不是那种稀稀落落、带着点营养不良的枯黄,而是沉甸甸、金灿灿、饱满到几乎要压弯秸秆的丰收之黄!
每一株稻穗都长得异常饱满,颗粒多得惊人,穗头低垂,在晨风里轻轻摇晃,发出细微而悦耳的沙沙声,仿佛在诉说着沉甸甸的喜悦。
田里的水早已在沈宁玉的“建议”下,由赵大川带着儿子们早早放干,只留了浅浅一层湿泥。
阳光毫无遮拦地洒在金色的稻浪上,蒸腾起一股浓郁的、混合着泥土芬芳和谷物成熟的独特香气。
沈宁玉蹲在田埂边,指尖捻开一颗稻壳,露出里面晶莹饱满的米粒。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难得地泛起一丝涟漪:
[成了。这品相,这密度,亩产绝对远超预期。灵泉水的效果……有点猛啊。希望别太扎眼。]
她站起身,目光扫过旁边的田地。李家田里的稻子也黄了,但穗头明显稀疏短小许多,稀稀拉拉地挺立着,透着一股“尽力了”的勉强。
再远些王家的田,情况也差不多,甚至还有不少倒伏的。
对比之下,沈家这片沉甸甸的金色海洋,简直鹤立鸡群,想不引人注意都难。
果然,当赵大川扛着磨得锃亮的镰刀,带着沈林、沈海、沈风、沈石几个儿子,以及特意请来帮忙的几个相熟村民,浩浩荡荡来到田边准备开镰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老天爷……”
村民中的李木匠第一个惊呼出声,手里的镰刀差点掉地上,“大川兄弟!你家这稻子……是吃了仙丹了?咋长得这么……这么厚实?!”
他指着那沉甸甸、密匝匝的稻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这哪里是稻子?分明是金子铺的毯子!
赵大川也愣住了。
他天天在田里转,知道稻子长得好,但之前青黄交接时还没这么直观。
如今彻底成熟,这金黄一片、穗头低垂的景象,冲击力实在太强!
他古铜色的脸上瞬间涌起狂喜的血色,嘴唇哆嗦着,巨大的手掌用力拍在沈林肩上,声音洪亮得能震飞麻雀:
“老大!看见没!看见没!咱家的稻子!祖宗显灵啊!哈哈哈!”
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沈林、沈海、沈风、沈石兄弟几个更是看呆了。
沈风直接冲下田埂,小心翼翼地托起一株稻穗,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声音都变了调:“爹!这……这一株顶别人家两株都不止啊!这得打多少谷子?!”
沈书也跟在后面,小脸上满是惊奇,他没见过这么好的稻子,小声对旁边的沈宁玉说:
“六妹,咱家稻子真好看!”
沈宁玉摸了摸他的头:“嗯,是好稻子。” 语气平淡。
“好!好!好!”
赵大川只会连声说好,巨大的喜悦冲击着他,让他恨不得立刻冲进田里大干一场。
沈秀和孙河也闻讯赶来了。
孙河看着那金灿灿的稻田,激动得直抹眼角:“秀姐!秀姐!你瞧!真出息了!咱家的地真出息了!”
沈秀眼中也闪烁着激动和难以置信的光芒,她紧紧握住孙河的手:“是松哥有眼光!是松哥和玉姐儿在镇上粮铺买的种子……换对了!”
村里的消息传得比风还快。
沈家洼地的稻子长得很好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整个大青村。
好奇的、羡慕的、甚至带着点酸溜溜心思的村民,三三两两地往沈家田边凑。
“我的亲娘诶!这稻穗……是金子打的吧?”
一个老农蹲在田埂边,捻着沈家田里的稻穗,又看看自家田里的,摇头咂舌。
“赵大川家这是走了什么大运?盘炕赚了钱,捡了野猪,卖了药材,连地里的庄稼都格外伺候人?”
有人低声议论,语气复杂。
“听说……是林秀才带着他家丫头,在镇上粮铺买的种子?” 消息灵通的人透露。
“镇上买的种子?啥种子这么神?咱也去买点?” 立刻有人心动。
“谁知道呢?问沈家,沈家二爹就说是林秀才做主买的,就剩那点了……到底是读书人有见识啊!”
“啧,这运气加上眼光……”
村长也拄着拐杖来了。他站在田埂上,死死盯着那一片金黄,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但眼底深处却闪过一丝精明的算计。
他捻着胡须,对旁边同样目瞪口呆的王虎王豹兄弟说:“虎子,豹子,看清楚没?这才是种地的本事!沈家……了不得啊!林秀才到底是读书人,见识就是不一样!”
他转头看向正指挥儿子们准备下田的赵大川,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大川!好样的!给咱大青村长脸了!这稻子,我看是咱村头一份!祥瑞!这是祥瑞啊!”
赵大川被夸得有点飘,咧嘴笑着:“村长过奖了!都是松哥有眼光,运气也好,种子也好!”
“光说不行!”
村长拐杖用力一顿,眼中精光爆射,“这祥瑞,得上报!必须上报!
让县令大人也看看咱大青村的福气!大川,听我的!先割一亩!就在这田头脱粒称重!
看看这亩产到底有多少斤两!有了准数,老汉我立刻骑驴去镇上,报给里正大人!让他速速禀报县衙!”
他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兴奋。
上报祥瑞,这可是他村长任上最大的政绩!说不定还能得裴大人嘉奖!
赵大川被这阵势弄得有点懵,下意识地看向沈秀。
沈秀心头一跳。上报?那岂不是要把自家推到风口浪尖?她本能地想拒绝:
“村长,这……这太兴师动众了吧?就是庄稼长得好点……”
“秀姐儿!”
村长立刻板起脸,语重心长又带着点威压,
“这可是关乎咱全村脸面的大事!也是给裴大人脸上增光的好事!
你家这稻子要是真打出了前所未有的高产,裴大人推广农桑不就有了活生生的例子?
这是大功一件!听我的,割!就在这田头打谷称重!一切有我!”
他最后一句话,隐隐带着点“你家别不识抬举”的意思。
沈秀看着村长不容置疑的脸色,又看看周围村民好奇和期待的目光,知道推脱不过了。她心里叹了口气,看向沈宁玉,眼神带着询问。
沈宁玉站在稍远处,抱着手臂,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躲不过,那就称吧。反正高产是事实。村长急着上报,正好省得我们自己去说。麻烦……迟早要来。]
“那……就听村长安排吧。”沈秀无奈应下。
“开镰!割这一亩!”村长立刻精神抖擞地指挥起来。
赵大川带着儿子们和帮工,在村长指定的那块长势最好的田里,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镰刀飞舞,金色的稻浪一片片倒下。
沈书也好奇地跟在后面,帮着捡拾掉落的零星稻穗。
帮忙的妇人们在田埂上铺开带来的大块油布,准备接运稻谷脱粒。
沈宁玉没下田。
她找了个田埂上树荫浓密的角落坐下,背靠着树干,摊开那本书本,一副“我在用功,别打扰”的模样。
但她的心思完全不在书上。
耳朵竖着,捕捉着田里田外的所有动静。
她看到大哥沈林割稻的动作异常用力,仿佛要把所有的憋闷和压力都发泄在这镰刀上。
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滚落,混着泥点,但他抿着唇,一言不发,只是机械地挥动着镰刀。
[大哥心里憋着火呢。]
沈宁玉默默想着。
她看到四哥沈风一边割稻,一边兴奋地跟旁边的帮工大声说笑,炫耀着自家的稻子,引来一阵阵羡慕的附和。
[傻四哥,乐吧,麻烦在后面。]
她还看到村长没有离开,反而在田埂上找了个石头坐下,眯着眼,像监工一样看着沈家父子收割那一亩地,眼神热切得像在清点自家的金子。
[老狐狸,等着你的政绩呢。]
田里的收割速度极快。
沈家这亩地的稻子长得太密实太好割了。一捆捆稻子被迅速扎好,扛到田埂油布上摊开。
帮忙的妇人们拿起连枷或木叉,奋力脱粒。
尘土开始飞扬,金色的谷粒在阳光下跳跃。
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那块油布,盯着那越堆越高的、带着新鲜秸秆气息的稻谷。
赵大川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
沈风一边奋力敲打连枷,一边忍不住偷瞄那堆谷子,估算着分量。
沈石则闷头干活,只是动作比平时更用力。
沈宁玉的目光,却越过忙碌的人群和飞扬的尘土,落在了村道上。
村长已经让人牵来了他那头老驴,正焦急地踱步,显然等着这边的重量一出来,就要立刻飞报镇上里正。
[秤砣一落,麻烦就真的坐实了。]
沈宁玉轻轻合上书页。
金色的谷粒在油布上堆起了一座不小的金山。
脱粒扬尘完毕,村长亲自指挥着几个壮实汉子,将谷子装进带来的大箩筐里。
“大川!掌秤!”
村长声音发颤地喊道,亲自递过一杆村里用来称公粮的大秤。
粗麻绳套上秤钩,沉甸甸的谷筐被抬着挂上秤钩。
赵大川深吸一口气,双手稳稳握住秤杆尾端。村长亲自上手,小心翼翼地移动着秤砣。
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秤砣摩擦秤杆的细微声响。
秤杆终于艰难地、带着明显的弧度,在某个位置缓缓趋于平衡!
“停!”
村长声音尖利地喊道,眼珠子几乎要贴到秤杆的星花上。
他凑过去,枯瘦的手指颤抖着点在秤杆上,嘴唇哆嗦着数:“一……二……三……四……五……六……六……六百……六百一十三斤?!”
“六百一十三斤?!”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惊呼声如同海啸般席卷开来!
“我的老天爷!我没听错吧?!”
“六百多斤?!一亩?!这怎么可能!”
“往年最好的年景,撑死也就三百出头啊!”
“祥瑞!真是祥瑞啊!林秀才真神了!”
赵大川自己也懵了,巨大的狂喜和不敢置信冲击着他。
沈林、沈海兄弟几个都傻了眼。沈风激动地跳了起来:“六百多斤!爹!咱家发了!三爹太厉害了!”
沈秀和孙河捂着嘴,激动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村长更是激动得浑身发抖,老泪纵横:
“祥瑞!天大的祥瑞啊!快!快备驴!老汉我这就去镇上!报给里正!报给裴青天!”
他几乎是小跑着冲向自己的老驴,翻身上驴的动作都利索了几分,鞭子一扬,绝尘而去,留下满田埂的震惊和喧嚣。
沈宁玉靠在树干上,看着村长远去的背影,以及自家父兄们狂喜中带着一丝茫然的脸,轻轻叹了口气。
[六百一十三斤……翻了个倍,麻烦,裴琰……怕是要亲自来了。]
村长骑着他那头瘦骨嶙峋的老驴,鞭子甩得噼啪作响,风驰电掣般冲向青头镇里正家。
那六百一十三斤的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脑子里,混合着狂喜和一种即将“立大功”的眩晕感。
“祥瑞!天大的祥瑞啊!裴青天治下有方,天降祥瑞于大青村!”
一路上,他逢人便喊,唾沫星子横飞,引得路人纷纷侧目,惊疑不定。
里正张泽刚端起茶杯,就被冲进来的村长撞了个趔趄,茶水泼了一身。
待听清那六百一十三斤和沈家几个字眼,那张惯常沉稳的脸瞬间裂开一道缝。
“六百一十三斤?王老哥,你莫不是热昏了头?”
里正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尖利,眼珠子瞪得溜圆,“那洼地往年收成如何,你我都清楚!三百斤顶天了!”
“千真万确!张大人!老汉我亲自监的秤!就在田头,当着全村人的面称的!一亩!整整六百一十三斤!”
村长急得胡子直翘,指天发誓,“颗粒饱满,沉甸甸金灿灿,那稻穗压得杆子都弯了!沈家林秀才从镇上粮铺换来的种子,定是得了神种!”
“神种……”
里正喃喃自语,心脏狂跳起来。若此事为真,这将是何等泼天的政绩!
他这小小的里正,怕是要跟着裴大人青云直上了!但若是虚报……后果不堪设想!
“走!备马!立刻去县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