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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琰那顶“农事观察咨议”的帽子,终究没能扣下来。

沈宁玉心里那点被当“奇货”盯上的烦躁,随着他的马车卷起的烟尘一同消散。

新宅西厢的小屋,成了沈宁玉真正的“堡垒”。她想尽快考上秀才。

为此,她将那份因裴琰带来的烦躁,尽数化作了穿越前备战高考时的状态。

清晨,当第一缕微光透入窗棂,沈宁玉小屋的油灯已然亮起。

她伏案的身影沉静而专注。摊开的《四书章句集注》旁,是一叠写得密密麻麻的毛边纸——制艺八股的练习。

破题、承题、起讲……这些曾让她头大的格式,如今已被她拆解、模仿、内化,行文虽还显稚嫩,但结构已相当严谨,破题也总能抓住核心要义。

林松休沐归家,考校便是重中之重。

“玉姐儿,‘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试作破承。”

林松端坐桌旁,目光锐利如昔。

沈宁玉略一沉吟,提笔落墨:

“破:圣贤剖判人心,以义利为界。承:盖君子心存大道,故以义为鹄;小人溺于私欲,故唯利是趋。” 思路清晰,直指核心。

林松微微颔首,眼中掠过一丝深藏的惊异:“破题尚可,然‘大道’、‘私欲’之论稍显空泛。可引孟子‘舍生取义’之典,点明君子重义轻利之决绝,更显力道。”

他提笔在旁批注,寥寥数语,意境顿开。

“学生受教。”

沈宁玉恭敬应道,心中默默记下。

三爹的学识与点拨,总能在关键处让她豁然开朗。

她能感觉到,自己在经义理解和制艺行文上的进步堪称神速,仿佛已苦读数年。

然而,当考校转向诗词,小屋内的气氛便微妙起来。

“今日试帖诗,以‘寒窗’为题,五言六韵。”林松布置道。

沈宁玉铺开纸,提笔凝思。经过近一年的“硬啃”,她已不再是那个写出“墙角一点绿,春风把它吹”的门外汉。

《声律启蒙》的平仄规则已像公式般印入脑海,各类意象典故也积累了不少。

她构思片刻,落笔:

“雪映芸窗白,更深烛影微。

凝神探奥义,呵手破玄机。

冻墨书痕劲,霜毫字势飞。

十年磨剑苦,一夕试锋威。

莫道青衿冷,心藏暖日晖。

待看春榜揭,折桂沐朝晖。”

林松接过诗稿,细细品读。一旁的沈书也好奇地探过头来。

[此诗……进步之大,远超预期!]

林松心中暗惊。

[格律工整,无一错处,用韵精准。‘冻墨’、‘霜毫’、‘青衿’诸词,已得试帖诗门径。‘十年磨剑’、‘一夕试锋’之喻,更是切题应景,气势不俗。]

他抬眼看向女儿,那份专注沉静下,竟真能产出这等中规中矩、甚至偶有亮眼的应试之作?

这与她初学时那令人啼笑皆非的“大作”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三爹,六妹这首诗写得真好!”沈书小声赞叹,眼中满是崇拜,“比我描红强多了!”

林松压下心中惊涛,面上不动声色,指点道:

“嗯,格律稳妥,用典贴切,气象亦足。然‘心藏暖日晖’稍显直白,若改为‘志化暖阳归’,则含蓄蕴藉,余味更佳。

且尾联‘沐朝晖’与‘暖日晖’意象略重,可再斟酌。”

沈宁玉认真听着,点头:“是,学生记下了。‘志化暖阳归’确实更好。”

她心中想的却是:

[改得不错,更符合考官口味了。记住这个套路。]

林松看着她平静接受指点的样子,那份对技巧的敏锐捕捉远胜于对诗意的天然感悟,心中感慨更甚:

[于诗赋一道,天赋或非绝顶,然其强记善仿、举一反三之能,实属罕见。

她能将《声律启蒙》化作战场地图,将前人诗句拆解为可用零件,硬生生拼凑出合格乃至中上的应试之作。

这份理性与执行力,用于科举应试,反成利器。县试诗赋,只要不遇刁钻怪题,凭此功力,当可过关。]

他对女儿县试的信心,又增了几分。

沈宁玉的进步是全方位的。

她的世界缩小到方寸之间:经义、制艺、平仄。试帖诗虽仍是需要“攻关”的项目,但已不再是无法逾越的高山。

然而,家中并非只有书卷气。

水稻收割过后,裴琰带来的影响开始显现——那亩按沈宁玉提议,将稻草切碎深翻还田的试验田。

“爹,三爹,你们真信那烂稻草能肥地?”沈风一边磨着镰刀,一边忍不住嘟囔,“费那劲儿干嘛?一把火烧了多干净!灰还能肥田呢!”

赵大川也皱着眉头,看着那块特意留出来没烧稻草的地:

“是啊松哥,这法子……听着就玄乎。往年都是烧了省事,也没见庄稼差哪儿去。玉姐儿那丫头,心思是好,可种地……”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沈秀没说话,但眼神里也带着疑虑。

唯有林松,想起裴琰和顾知舟当时的赞许,以及女儿那番“落叶归根”的朴素道理,沉声道:

“裴大人与顾先生既言此法暗合古训,或有其理。既是试验,不过一亩之地,试过便知分晓。按玉姐儿说的做吧。”

他看向沈宁玉,“玉姐儿,你既提了,便由你看着点,如何翻埋,深浅如何。”

沈宁玉正对着刚修改好的诗稿琢磨平仄替换,闻言头也没抬,只“嗯”了一声:

“知道了,三爹。稻草切碎点,翻深些埋进湿土里就行。”

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心思全在如何让诗句更“工”更“稳”上,对家人是否信服,并不在意,这本就是裴琰“逼”出来的试验。

寒风凛冽,冬雪覆盖了田野。

沈家大部分田里种的是越冬小麦,绿苗在寒风中瑟缩,长势缓慢。

那亩试验田与其他田地并无二致,看不出丝毫特别。

二爹孙河每日去田里查看麦苗长势,路过试验田时,总会习惯性地摇摇头:“唉,白费力气了,跟旁边田里的苗没啥两样嘛。”

大爹赵大川也嘀咕:“我就说烂草没用!还不如烧了省心。”

沈风更是直接:“六妹那法子,我看悬!明年开春就知道白忙活了!”

沈宁玉对此充耳不闻。她的世界只有经义、制艺、平仄。

偶尔沈风看见她对着《声律启蒙》念念有词、眉头紧锁的样子,会打趣两句:“六妹,又跟那些‘平啊仄啊’的较劲呢?我看你比对付野猪还费劲!”

沈宁玉眼皮都懒得抬,懒洋洋地回怼:“四哥你又说,盘炕的榫卯口诀背熟没?小心下回张家老爷的炕盘歪了,工钱扣光。”

沈风被噎得翻个白眼,哼哼着走开。

沈石则总是默默地给她倒碗热水,或是递个烤得暖和的芋头:“六妹,歇会儿。”

沈宁玉接过,道声“谢谢三哥”,咬一口芋头,心思可能还在想着某个韵脚是否稳妥。

冬去春来,田野复苏。

当别家田里的小麦还在艰难返青,叶片带着营养不良的黄绿色时,沈家那亩稻草还田的试验田,景象悄然不同!

麦苗不仅返青快,而且叶色格外浓绿油亮,茎秆也显得更粗壮挺拔!

一眼望去,那一片绿意盎然、生机勃勃的景象,在周围略显稀疏发黄的麦田中,如同鹤立鸡群,异常醒目!

起初,孙河路过时只是疑惑地多看了两眼:“咦?这块地的苗……看着精神头好像足点?”

赵大川也注意到了,蹲在田埂边仔细比较,眼中满是惊疑不定:“怪了……这苗色……这杆子……是比旁边壮实些?难道……”

沈风跑过来一看,直接傻眼了:“我的娘!这……这真是那烂稻草地的苗?比咱家其他田里的好这么多?!”

巨大的反差让他说不出话来。

消息像长了翅膀。

张老伯、李木匠等村人围过来,看着那明显健硕的麦苗,啧啧称奇:

“老天爷!大川,你家这块地的麦子吃了啥仙药?这长势,看着就喜人!”

“是啊!比旁边强了不是一星半点!这叶子绿得能滴油!”

“赵大哥,这……这就是你家玉姐儿说的那个……烂草肥田的法子?”

有人试探着问,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赵大川站在田埂上,看着试验田里那一片葱茏的绿意,再对比旁边自家常规田里依旧有些蔫头耷脑的麦苗,一股巨大的懊悔和强烈的自豪感猛地冲上头顶!

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洪亮中带着激动和后怕:

“嘿!还真是!当初裴大人和顾先生都夸玉姐儿这法子好!咱家就试了这一亩!早知道……早知道就该全按这法子来啊!”

他看向新宅方向,眼神复杂无比。

孙河更是激动得嘴唇哆嗦,拉着沈秀的手:“秀姐!秀姐你看!真成了!玉姐儿说的……真管用!咱家亏大了!只试了这一亩!”

他此刻恨不得时光倒流。

沈秀看着那对比鲜明的两块田,再看看身边一脸“与我无关”平静的女儿,心中五味杂陈。

这无声的“巴掌”,打得沈家上下心服口服,更带着深深的懊悔。

待到麦收时节,这记“巴掌”更是响亮!

那亩试验田的麦穗沉甸甸、金灿灿,籽粒饱满程度远超其他田地。实打实称量下来,亩产竟达到了三百二十余斤!

而沈家其他田,最好的也不过两百七八十斤,差了足足四五十斤!

村里其他人家,更是普遍在两百斤出头徘徊。

这巨大的差距,让所有当初质疑过“烂草肥田”的人,包括沈家自己,都彻底哑口无言,只剩下深深的震撼和懊悔。

“玉姐儿……”

赵大川看着那堆明显高出一截的金黄麦粒,声音都有些发颤,“爹……爹当初不该不信你!这法子……神了!明年!明年咱家所有田,都按这法子来!稻草一根都不烧了!”

孙河更是连连点头,看向沈宁玉的眼神充满了信服:“对对对!都听玉姐儿的!玉姐儿,以后地里的事,你有啥想法,尽管说!”

沈宁玉在农事上的话语权,通过这实打实的产量,彻底立住了。

她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心思早已飞向了更重要的事情。

腊八粥的香气飘满新宅,年关将近。沈宁玉的世界却越发沉静。

笔下的字迹,在日复一日的苦练下,已褪去模仿的生涩,透出一种沉稳的筋骨。

制艺行文也渐入佳境,破题立意虽受年龄阅历所限难称精妙,但逻辑清晰,格式严谨,隐隐有了点自己的“气”。

诗词方面,虽仍缺那份浑然天成的“灵气”,但凭借强大的记忆、模仿能力和对格律的精准掌控,已能稳定产出符合规范、偶有亮点的应试之作。

这天林松归来,带回关键之物:县衙户房正式下发的县试章程,以及五份签押齐全、由村长和里正作保的“五童互结保单”,还有一块冰凉的小小竹牌——考牌。

“玉姐儿,诸事已备。”

林松将刻着她姓名、籍贯、编号的考牌郑重放在她掌心,语气凝重中带着期许,“二月初八,青川县城。沉心静气,如常发挥即可。”

他凝视着女儿沉静的眼眸,心中思绪翻涌:

[诗词虽是其短板,然今非昔比,以她应试之能,过关当无大碍。]

他对沈宁玉的信心,在一次次考校和那亩试验田的印证下,已变得无比坚实。

这份笃定让他语气也格外沉稳:“你之进境,根基已固,临场只需稳住心神,如常发挥,当无大碍。”

沈宁玉摩挲着竹牌上冰凉的刻痕,感受着那细微的凹凸。

“学生明白,定当尽力。”

她声音依旧平静,内心却如静水深流。这枚小小的竹牌,是通往自由路上第一块必须搬开的石头。

窗外的寒风卷着雪粒,新宅里弥漫着过年的隐约喧嚣。

沈宁玉的小屋内,只有书页翻动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平静之下,是箭在弦上的紧绷。属于沈宁玉的战场,即将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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