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清晨,寒意裹挟着泥土与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在沈家小院。
断裂的门闩、散落的农具、地上被雨水冲刷得颜色变浅的暗红印记,无声地记录着昨夜的惊心动魄。
村长带着几个精壮后生,将彪三及其还能动弹的爪牙用粗麻绳捆得结结实实。
彪三瘫在地上,一条腿明显废了,脸上糊着血污和泥,眼神怨毒又惊惧,嘴里塞着破布。
其他歹徒也是哀嚎不断,脸上身上带着村民们愤怒的“印记”。
裴七立于廊下,腰刀已然入鞘,但那股经历过厮杀的冷冽气势如同实质。他正与村长低声交代:
“……劳烦老丈亲自押送,人犯务必交予捕头赵勇。此乃袭击民宅、持械伤人、意图强抢民女之重犯!昨夜情形,沈家有人亲见,可为人证。此乃我家大人名帖。”
他将一块刻着古朴“裴”字的硬木腰牌递出。
村长双手恭敬接过,肃然道:“裴壮士放心!沈家救了咱村多少人家,这份恩情,全村都记着!老汉豁出老命也把人送到县衙,绝不让一个畜生跑了!”
他心中激荡,沈家盘炕带来的温暖,昨夜的血腥,都让他决心坚定。
他目光扫过沈家众人,最终落在林松身上,语气带着倚重:“松哥儿,你是咱村唯一的秀才,知书达理,口齿清楚。
这上县衙作证陈情,把事情原委跟青天大老爷说清楚的重任,非你莫属!你可愿走这一趟?”
林松上前一步,拱手,姿态不卑不亢,声音沉稳清晰:“村长,此乃林松分内之事。恶徒横行乡里,伤我家人,毁我宅院,林松义不容辞。定当随行,将昨夜暴行据实禀告县尊大人!”
[此行不仅是作证,更要看清这位裴县令对沈家的态度,以及……青川县衙的水有多深。] 他心中思忖,目光与裴七短暂交汇,带着读书人的审慎和了然。
裴七对林松的主动微微颔首,眼中掠过一丝认可。
[此人沉稳,应对得体,比那莽撞的猎户更适合面见大人。]
沈林、沈海也想同去,被赵大川拦住:“听村长的!老大老二在家,把院子收拾利索,篱笆门赶紧修好!松哥儿去最妥当!”
[官府衙门,不是咱舞刀弄棒的地方。松哥儿脑子好使,说话在理,他去我放心。]
赵大川昨夜的血勇过后,是更深的后怕和对官府的敬畏。
裴七的目光转向廊下的墨云。马蹄沾了泥水,显得有些萎靡,但它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依旧固执地望向堂屋门口。
沈宁玉被孙河紧紧搂在怀里,小脸埋在二爹粗布衣裳中,只露出一双眼睛,带着惊魂未定的怯意望向院中。与墨云的视线一碰,她立刻又缩了回去。
裴七眼神微凝,对林松道:“林先生,墨云蹄伤未愈,不宜急行,烦请路上多加看顾,牵引缓行。到了县衙,自有专人接手照料。”
[带走墨云,这小娘子……身上疑点未消,但眼下不是深究之时。]
林松会意,点头应下:“裴壮士放心,林某省得,定会小心照拂。” [墨云离开也好,省得再生枝节。]
他上前,温言安抚着略显焦躁的墨云,接过了缰绳。墨云低低嘶鸣,马头再次转向沈宁玉的方向,前蹄不安地刨着地面。
这一幕在村民眼中,只是通人性的马儿对熟悉环境的不舍。
沈宁玉心头微涩,更多是释然:[去吧,墨云。你的离开,对大家都好。你的伤好得那么快,再待下去,裴七怕是要把我当妖怪了。]
她并未出院门相送,只透过门缝,看着林松沉稳地牵着墨云,裴七护卫在侧,村长和村民押解着垂头丧气的俘虏,一行人踏着泥泞的村路,渐渐消失在晨雾之中。
院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与寒意。孙河长长吁了口气,拍着沈宁玉的背:“好了好了,没事了玉姐儿!坏人都抓走了!多亏了裴壮士,多亏了乡亲们!”
[老天爷保佑!真是吓死人了!玉姐儿这胆儿,随她娘!]
沈秀也拉过女儿,心有余悸地上下打量:“你这丫头,吓死娘了!怎么那么大胆子,还敢……”
[那辛辣的东西……玉姐儿从哪儿弄来的?这孩子……] 沈秀满心疑惑和后怕,却不敢在众人面前深问。
沈宁玉抬起头,努力挤出一点苍白虚弱的笑容,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悸:“娘,二爹,我没事……就是……就是心慌得很……”
[瓶子没暴露,辣椒水暴露了……幸好裴七没当场追问。只能继续装柔弱了。]
她顺势将头靠在沈秀肩上,掩去眼底的复杂思绪。
彪三落网,裴七离开,墨云被带走。头顶的乌云似乎散开些许。但裴七临行前那深究的一瞥,印入脑海。
“娘,我……我头好晕,身上也乏,想回屋躺会儿……”她揉着太阳穴,小脸更显苍白。
“快去快去!”沈秀心疼不已,连忙催促孙河,“河哥儿,快给玉姐儿熬碗浓浓的安神汤,多放点红糖压压惊!”
回到小小的房间,反手插紧门闩,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沈宁玉才真正卸下所有伪装。
她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心脏还在后知后觉地狂跳。
[喷雾瓶!太险了!差点就露馅了!裴七那眼神……他肯定起疑了。空间里的东西必须更谨慎!] 她心念一动,身影瞬间消失在原地。
空间里恒定柔和的光线和熟悉的气息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
她直奔存放日用品的区域,开始仔细翻检。昨夜情急之下翻出的那堆化妆品、护肤品瓶罐散落在角落。
防晒喷雾、保湿水、精华液、粉底、口红……还有些空瓶,看着这些属于另一个时空的精致符号,沈宁玉一阵恍惚。
在这个温饱尚且不易的古代乡村,它们显得如此突兀。
她拿起一瓶还剩一半的保湿水,透明的瓶身映出她模糊晃动的影子。她猛地愣住了。
穿越过来已有数月,灵泉水潜移默化的滋养,加上这段时间伙食的改善,终于在这张脸上显现出效果。
镜子!
她开始在货架上急切地翻找。终于,在一个收纳箱的角落,指尖触碰到一面带手柄的折叠化妆镜!她屏住呼吸,打开了那面圆镜。
清晰的镜面,映出一张脸。
一张属于十岁女童的脸。
脸颊依旧带着些稚嫩的婴儿肥,但长期的营养不良感已大大减轻,下巴不再尖得过分。
最大的变化在肤色——原本风吹日晒的微黄黯淡褪去了大半,透出一种干净的、带着健康光泽的细腻白皙,如同初春新剥的嫩笋。在乡下孩子中显得尤为扎眼。
眉毛细长,形状天然姣好,如同远山含黛。眼窝有点深,衬得那双眼睛格外大,黑白分明,眼瞳是纯粹的墨黑色,像两丸浸在寒泉里的黑曜石,清澈得惊人。
此刻,这双眼睛里正清晰地映着惊愕、审视,还有一丝不属于孩童的沉静与疏离。
鼻梁小巧挺直,鼻头圆润。嘴唇因为紧张而微微抿着,唇色是自然的嫩粉,形状是天然的、带着点懵懂感的菱形。
这张脸,初看是清秀中透出灵动的白皙,但细看之下,那五官的分布和比例,竟有种难言的精致感。
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之下仿佛藏着深潭,灵动又带着一丝冷意。
沈宁玉对着镜子,尝试弯起嘴角,想模仿原主记忆中那种骄纵天真的笑容。
镜中的女孩也跟着笑了,嘴角上扬,眼睛弯弯。然而,那笑意却并未真正抵达眼底,那双墨黑的瞳孔深处,依旧是一片沉静的、带着审视的微光。
这笑容,配上那双眼睛,竟透出一种奇异的、近乎矛盾的观感——表面的天真与内里的疏离。
[这……变化这么大?还好现在是小孩,天天在一起,有变化估计也是因为吃饱了。] 沈宁玉有些失神。没想到灵泉水还有这个效果!
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细腻许多的脸颊。[难怪……这张脸,这肤色,在村里太显眼了!以后出门得注意……]
在云朝这个女子稀少、被某些人视为资源的环境里,过于出众的容貌,并不是什么好事!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孙河小心翼翼的叩门声和呼唤:“玉姐儿?安神汤熬好了,二爹给你端进来?”
沈宁玉瞬间回神,心念一动闪出空间,飞快地将镜子塞进枕头底下最深的地方,脸上迅速挂回惊魂未定、虚弱苍白的表情,走过去拉开了门闩。
“谢谢二爹……”她接过温热的陶碗,小口啫着甜丝丝的汤水,眼神放空,仿佛神思还陷在昨夜的恐惧中无法自拔。
孙河看着她苍白的小脸,此刻在孙河眼中,女儿仍是惊悸后的苍白,尚未注意到那悄然变化的肤色底色,心疼得直叹气:
“唉,真是吓坏我儿了……喝完好好睡一觉,啥也别想。恶人自有天收,裴壮士说了,县太爷定会重重治他们的罪!”
[菩萨保佑,可别再出事了。]
沈宁玉乖巧地点点头,依偎在孙河身边,小口喝着汤,心中却波澜起伏。
[彪三被抓,大患暂时解除。裴琰……希望他关注点只在暖炕和彪三案上。这张脸……得想办法遮掩一下了。]
青川县衙·后堂
烛火将房间照得半明半暗。裴琰半倚在铺了厚软垫的官帽椅上,左腿伤处已由县里最好的郎中重新处理包扎过,依旧隐隐作痛,但比困在风雪中、栖身农家土炕时已好了太多。
桌上堆着高高一摞待处理的卷宗文书,墨迹犹新。新任县令因风雪阻路、险遭不测的消息显然已在这偏远小县激起了波澜。
案头几份措辞恭敬的“恭请大人安”、“禀报县务”的帖子,字里行间却难掩试探与观望。
裴琰修长的手指捏了捏紧蹙的眉心,压下翻涌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
京城那场“意外”,断了他清贵入翰林的路,被“体面”地外放到这偏僻、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的青川。
他心知肚明,这是某些人想将他这碍眼的“新科两榜进士”彻底按死在穷乡僻壤。
更深层的原因,则是他宁可在边陲小县搏一个实打实的政绩前程,也绝不愿意接受家族为他安排的另一条“坦途”——成为吏部王尚书家那位性情跋扈的千金的第三位夫郎。
这绝非简单的婚配。在云朝,女子娶三夫是朝廷定制,男子被高门选中为夫郎,表面看是荣耀。
但对裴琰而言,这无异于将他十年寒窗苦读、金榜题名换来的前程彻底锁死。
一旦成为王家千金的夫郎,尤其是第三位,他裴琰的名字将永远与“王尚书之女的夫郎”挂钩。
他的仕途,他的抱负,他渴望通过自己双手在地方上做出一番事业的雄心,都将被牢牢束缚在妻主的后院和家族的政治版图里。
他或许能得个虚衔,但实权?主政一方?想都别想!他的人生将彻底失去自主,成为依附于妻主和家族的一枚精致棋子。
王家千金那众所周知的跋扈性情,更让他预见未来生活的压抑。
这与他寒窗苦读、志在经世济民的初衷背道而驰!
他宁可选择青川这泥潭险地,靠自己的能力和手段去拼杀,去掌握实实在在的权力,去实现抱负,哪怕荆棘满布,也好过在锦绣牢笼里做一个仰人鼻息的“裴夫郎”。
外放,是他对家族安排最激烈的反抗,是他为自己争取的最后一片施展拳脚的天地。
赴任途中的那场暴风雪是天灾,但路途的艰险和随之而来的危机,未尝不是人祸催化下的绝境——
那些不满他“不识抬举”、断了联姻之路的人,或许正乐于见他折损在这风雪路上。
若非护卫拼死,墨云神骏,加上那场大雪阴差阳错将他引至那个拥有奇异暖炕的农家……后果不堪设想。
“大人,”亲信长随脚步轻悄地进来,低声禀报,“赵捕头在外候见。另外,裴七有密信传来。”
裴琰眸光一凝,瞬间收敛了所有情绪,恢复成一潭深水:“让赵勇稍候。信。”
一张薄薄的、用特殊药水处理过的纸条递上。裴琰迅速展开,上面是裴七特有的、简练到近乎冷酷的暗语:
“人抵沈家。暖炕奇效,驱寒甚着,疑北地秘法,沈家言师从流落韩姓匠人。
沈家幼女,名宁玉,十岁,略识文字,曾于杂书见‘烟道暖墙’草图,闲谈提及,促成沈家求艺。
此女性情机敏,昨夜贼袭,地痞彪三,疑勒索未遂,曾以‘辛辣土方’退一敌。墨云对其异常亲昵,缘由不明。
彪三等已擒,村长及沈家秀才林松押送来衙。墨云同至。沈家余者,暂无异状。裴七。”
字字入眼。裴琰的目光首先牢牢锁定在“暖炕奇效,驱寒甚着”和“疑北地秘法”上。这印证了他亲身的体验——那均匀、深透、仿佛源自大地本身的暖意,绝非寻常火盆可比。
[此物若真能推广,于青川这等冬日苦寒之地,实乃生民之福!活命之功!]
他心中瞬间涌起一股强烈的念头。这暖炕,不仅仅是一个农家取巧的法子,更是他裴琰立足青川、收拢民心、做出实绩的一大契机!至于“韩姓匠人”、“杂书记载”等细节,他暂且按下,日后可徐徐图之。
“性情机敏”、“辛辣土方退敌”引起了他的注意。[一个十岁农家女,临危不乱,还能想到法子退敌,这份急智倒是不俗。]
但也仅止于对一个村女在危机关头表现出的急智的肯定。
墨云的亲近虽显异常,[或许是墨云重伤之下,对悉心照料者产生的依赖?毕竟那沈家小娘子为其喂水擦洗过。]
他给出了一个相对合理的解释,暂时不足深究。
他的心思很快被“彪三”二字占据。[一个地方泼皮,敢在县令“因风雪受阻”的消息传出后不久,就悍然冲击刚救助过县令的民宅?]
这不合常理的狂妄背后,透着蹊跷。
[是愚蠢至极?还是……背后有人想借这把“刀”,试探我这个新县令的深浅,甚至制造事端,阻挠我安稳上任、施政?]
这触及了他作为地方主官的核心关切——地方治安与稳定,也关乎他能否在这远离京城的青川站稳脚跟,摆脱家族强加的、可能断送他政治前途的联姻安排。
裴琰抬眼望向窗外依旧阴沉的天色,眼前仿佛又闪过在大青村暖炕边惊鸿一瞥的那双眼睛——清澈,却又带着一丝让他莫名在意的、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但这念头很快被更宏大的思绪覆盖:如何将这暖炕之法,变成青川百姓抵御严寒的利器?
如何在这多为男子当权、但女子稀少且多囿于内宅的世道里,利用好这利民之功,稳固自己的权位,实现胸中抱负,彻底摆脱那令人窒息的、作为高门附属品的命运?
“传赵勇。”
裴琰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他需要知道昨夜袭击的每一个细节,更需要赶在彪三被押解到案之前,通过赵勇这地头蛇,摸清青川县城内外的势力格局、治安状况,尤其是可能存在的“缝隙”与“钉子”。
青川这盘棋,是时候落子了。无论谁藏着什么秘密,都需放在这更大的棋局中,置于他裴琰的掌控之下,慢慢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