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房的时光在算盘声与纸墨气息中流逝。
沈宁玉专注于旧档,试图从过往的数据中拼凑出青川县赋役、仓储的更多细节,这对她理解这个时代的运行规则至关重要。
宽大的官服袖摆偶尔还是会蹭到未干的墨迹,她不得不分外小心。
周围的县吏们经过方才那一出,虽仍有好奇打量,但大多埋头于自家事务,间或低声交流几句工作,气氛倒比初时缓和了些。
临近晌午,沈宁玉感觉脖颈被硬领磨得有些发红,正暗自思忖着回家定要让母亲将领口改软些,忽听得户房外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抬头便见裴七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并未进来,只朝着她这个方向微微颔首示意。
沈宁玉心下明了,这是裴琰要见她。
她放下毛笔,整理了一下衣袍,确保并无失仪之处,才起身随裴七走出户房。
裴七引着她并未前往二堂,而是穿过一道回廊,来到了县衙后方一处僻静的签押房。
此处应是裴琰日常处理机要公务之所,陈设更为简朴,书案上公文堆积如山,空气中弥漫着更浓的墨香和一丝若有似无的冷冽气息,像极了裴琰本人给人的感觉。
裴琰正坐在书案后,手持一份公文,眉头微锁。
他已褪去清晨见到时的外袍,只着一身靛青色常服,更显身姿挺拔,却也透着几分连日操劳的疲惫。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眼,目光落在沈宁玉身上,在她那明显不合身的官服上停留了一瞬,才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户房事务可还适应?”
“回大人,尚可。”
沈宁玉恭敬应答,言简意赅。
“嗯。”
裴琰放下公文,从案几上拿起一本册子,正是沈宁玉方才在户房使用的那本画满表格与阿拉伯数字的册子。
“此为何物?”
他问道,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探究。
沈宁玉心头一跳,
【果然被注意到了。】
她面上不动声色,依旧用那套说辞: “回大人,是学生自己琢磨的笨办法。
将同类数据归置于一处,辅以简单符号记录计算过程,旨在减少核对翻阅之繁琐,避免错漏。若有不妥,请大人责罚。”
她微微垂首,姿态放低。
裴琰修长的手指划过纸页上清晰的表格和那些“古怪符号”,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透过纸背看穿其背后的思维逻辑。
他并未指责,反而问道:“这些符号,代表数目?如何运算?”
沈宁玉谨慎应答:“是。此乃一种极简计数之法,源自……学生幼时偶遇一方士所授游戏之法,觉得便于心算,便私下沿用。
其运算规则与算盘相通,只是书写形式不同。”
她再次将来源推给虚无缥缈的“方士”。
裴琰沉默片刻,忽然拿起笔,在空纸上写下一个复杂的粮仓出入汇总数目,推到她面前:
“用你的法子,算于我看。”
沈宁玉知道这是考校,也是试探。
她接过笔,屏息凝神,迅速在纸上列出竖式,运用阿拉伯数字进行加减,动作流畅,结果顷刻便出。
她将最终结果用标准汉字数字写下,呈递给裴琰。
裴琰对照着原题心算片刻,冷峻的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掩饰的震惊与锐芒!
两个时辰!
他方才在帘后看得分明,那堆账册的量,即便是户房最老练的胥吏,也需埋头苦干一整日方能核完,且难免错漏。
而她,沈宁玉,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少女,穿着那身极不合体、更衬得她身形单薄的官服,竟只用了两个时辰!
不仅做完,还经得起查验,分毫不差! 这是何等惊人的效率?!
此刻,亲眼看着她运用那套所谓的“符号”进行演算,过程之简洁、逻辑之清晰、速度之迅捷,更是远超他的想象!
这绝非什么“笨办法”!
这分明是一套极其高明、远超当下筹算、珠算体系的数算秘法!
其价值,对于掌管一县户籍、钱粮、赋役的县衙而言,简直是无可估量!
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但裴琰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波澜不惊。
他只是深深地看着沈宁玉,仿佛要重新审视这个一次次打破他认知的少女。
高产稻种、水车、如今又是这闻所未闻的高效演算法……她身上到底还有多少惊喜?
或者说,多少秘密?
昨夜与韩少陵的夜谈浮上心头。
那位年仅十八却已军功在身、意气风发的少将军,依旧是那般飞扬跳脱的性子,拍着他的肩膀笑道:
“子瑜兄,你这青川县可真是块宝地!先是亩产数百斤的新稻惊掉朝堂上下下巴,如今又弄出能抗旱的水车?
听说还是个女娃娃想出的点子?厉害啊!什么时候引荐给小弟认识认识?”
虽是玩笑语气,但裴琰知道,韩少陵看似不羁,实则心思缜密,绝非表面那般简单。
他对沈宁玉已然产生了兴趣。
而自己那位座师在京中的处境,虽因粮种之功稍缓,但政敌环伺,暗流汹涌。
他需要更多的筹码。
沈宁玉和她带来的这些东西,无疑是重要的筹码,但也可能是双刃剑。
思绪电转间,裴琰已有了决断。
他将那张写满演算过程的纸收起,并未归还那本笔记,只淡淡道:
“此法确有独到之处,于繁杂账目核算效率颇佳。既是你私人所用,便继续用着吧。只是呈送上来的公文,仍需遵循定例。”
“是,学生明白。”
沈宁玉松了口气,只要不追究来源,允许她私下使用就好。
“今日起,户房部分紧要账册的复核,交由你负责。”
裴琰下达了新的指令,语气不容置疑,
“就用你的法子,我要看到最清晰准确的结果。可能胜任?”
沈宁玉心中叫苦,这等于变相增加了她的工作量。
但面上只能应下:“学生定当尽力。”
“嗯。去吧。”
裴琰挥挥手,重新拿起公文,似乎方才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沈宁玉行礼退下。
走出签押房,她才感觉后背出了一层细汗。
与裴琰打交道,他那双眼睛,实在太过敏锐。
回到户房,沈宁玉感觉周围同僚看她的目光又有些微妙的变化,似乎多了几分探究与不易察觉的敬畏。
她无心深究,坐下后便开始处理裴琰新指派的复核工作。
既然用了现代方法,效率自然极高。
她专注于数字的世界,暂时将外界的纷扰和裴琰那探究的目光抛诸脑后。
然而,这份专注并未持续太久。
她敏锐地察觉到,户房内的气氛似乎比上午更加凝重了些。
偶尔有县吏被匆匆叫走,低声交谈中
“流民”、“警戒”、“韩少将军”
等字眼隐约可闻。
她知道,城外的局势恐怕不容乐观。
这让她更加归心似箭,只想尽快回到梧桐里那个小院。
好不容易熬到下值的时辰,几乎是梆子声刚响第一下,沈宁玉便已利落地将桌面收拾整齐,表格本和重要笔记仔细收好,那身碍事的官服也早已整理妥当。
她的动作迅速而无声,在一众还在慢吞吞收拾笔砚、或准备继续加班的老吏衬托下,显得格外……积极。
“钱典吏,学生今日工作已毕,先行告退。”
她向带她的老吏规规矩矩行礼告辞,语气平稳,但脚步已微微转向门口。
钱典吏似乎有些诧异她走得如此干脆急切,抬眼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外面尚未完全暗下来的天色,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嗯,去吧。”
沈宁玉如蒙大赦,再次行了一礼,转身便走。
【终于下班了!赶紧回家!】
这是她此刻最强烈的念头。
走出户房,穿过回廊,离开县衙大门,感受到外面相对自由的空气,沈宁玉才悄悄吐出一口浊气。
她没有片刻停留,径直朝着梧桐里的方向走去。
至于明日还要面对的复核重任和裴琰那深邃的目光,且留到明日再去烦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