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期最终定在了九月初九,重阳节。
据谢家那位精通风水易术的族叔说,此日“阳数相重,尊贵长久”,最是吉利。
母亲沈秀和三爹林松听了,自然连连点头。
至于沈宁玉本人——她的意见在“吉日”面前,显得微不足道,只能被动接受。
及笄礼之后的一个多月,三份超乎想象的丰厚嫁妆早已陆续送达,堆满了落霞山庄新辟出的几个库房。
嫁妆清单长得让沈家人连着好几夜没睡好,不是兴奋,而是有种被巨额财富砸中后的恍惚。
沈宁玉看着爹娘眼底的疲惫与欣慰交织,看着三位“未婚夫”家中派来的管事们礼貌周全却隐含较劲的往来,只觉得那躺平的梦想上,又悄然压下了几重名为“家业”与“人情”。
九月初九当日,喧闹了整整一天的落霞山庄,终于在夜幕降临时分,渐渐沉寂下来。
红绸未撤,喜字犹在,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白日宴席的酒香与喧嚣。
沈宁玉独自坐在新房内——山庄主院她自己的房间,如今被布置得一片鲜红。
身上繁复沉重的正红婚服已经换下,只穿着一身柔软舒适的红色寝衣,头发也松散地披在肩上。
屋里暖烘烘的,桌上两支粗大的龙凤喜烛噼啪燃烧着。
沈宁玉坐在铺着大红锦被的拔步床边,心里那点因仪式完结而生的松懈,迅速又被眼前要独处一室、即将面对某人的现实所取代,变成了一种细微的、无处着落的紧张。
【话说回来……】
沈宁玉盯着跳动的烛火,心里忍不住又冒出那个别扭的念头。
【这云朝的规矩也太奇怪了!明明是我‘娶’夫郎,怎么最后搞得像是我‘嫁’一样,还得坐在新房里等着人来?到底谁才是名义上的‘一家之主’啊!】
沈宁玉环顾房间,看到梳妆台上多了把做工考究的紫檀木梳,衣架上挂着一件明显是男子的深色外袍,书案边还添了个造型古朴的青瓷笔洗——都是裴琰的东西。
【这同居生活还没开始,领地就被渗透了。】
沈宁玉有点想吐槽,又有点莫名的……踏实?
至少,他们似乎都努力想在这里留下痕迹,融入她的生活。
今天实在太累。
迎娶、祭祖、拜堂、敬酒……像个被摆弄的精致偶人。
累,但看着高堂上母亲眼中含泪的笑,看着爹爹们终于落定的安心神色,看着哥哥们混杂着祝福和不舍的表情,那份荒谬感与无奈,到底被浓浓的亲情熨帖了不少。
夜深了,按照规矩——今晚,裴琰会过来。
沈宁玉听见门外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心口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缩。
门被轻轻推开。
裴琰走了进来。
他也换下了庄重的婚服,一身暗红色常服,头发半束,身上带着沐浴后干净的水汽和一丝极淡的酒意。
烛光柔化了他白日过于清晰的冷硬轮廓,那双深邃的眼眸看过来时,沈宁玉下意识避开了对视,手指无意识地揪住了寝衣的袖口。
【啧,裴琰……裴子瑜。】
看着这个一步步走进来的男人,沈宁玉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极其荒诞的真实感。
【我真的把这位前青川县令、现任都察院四品佥都御史、我的前顶头上司……给‘娶’回家了?】
这个认知让沈宁玉耳根有些发烫,更多的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以后还能不能愉快地摆烂了?
裴琰反手合上门,没有立刻靠近,而是在桌边停下,提起温着的茶壶。
“喝点水?”
裴琰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些,在寂静的房里格外清晰。
“……嗯。”沈宁玉低低应了一声,没好意思动。
裴琰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后才端起另一杯,走到床边递给她。
沈宁玉伸手去接,指尖不经意擦过他温热的手指,两人都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沈宁玉飞快接过杯子,捧在手里,水温透过瓷壁传来,暖意微微。
裴琰站在她面前,身影高大,几乎挡住了大半烛光,将她笼在一片带着他气息的阴影里。
沉默在弥漫,只有烛芯偶尔的噼啪声。
【说点什么啊……这气氛快凝结了!】
沈宁玉内心哀嚎,努力搜索话题。
“今天……辛苦你了。”沈宁玉终于挤出干巴巴的一句。
“分内之事。”裴琰的回答简洁依旧。
又是沉默。
沈宁玉深吸一口气,决定直面那个问题,虽然由她这个“妻主”问出来有点怪:
“那个……今晚……就是,大哥他之前……是不是跟你说了……”
沈宁玉声音越说越小,脸颊已经开始发烫。
裴琰显然没料到她如此直接,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一抹薄红。
他微微移开视线,喉结滚动了一下,才沉声道:
“大哥爱妹心切,所言在情在理。你年纪尚小,身子……当以休养为重。我今夜来,只是依礼相伴,别无他意。”
裴琰的话努力维持着一本正经的平稳,像是在陈述公务,但那细微的停顿和泛红的耳廓,却泄露了不同于表面的情绪。
看着裴琰这副明明也不自在、却偏要强作镇定的模样,沈宁玉心里的紧张莫名散了些,甚至生出一丝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柔软。
【这家伙……在官场上那么杀伐决断,没想到私下里还挺……纯情?】
“站着不累吗?坐吧。”
沈宁玉往后挪了挪,拍了拍身边空出的位置,语气自然了些。
裴琰似乎怔了一下,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才依言在床沿坐下,身体笔直,与她之间隔着一段矜持的距离。
两人并排坐着,望着跳动的烛火。
沉默依旧,但似乎不再那么难熬。
沈宁玉偷偷用余光瞥他。
褪去官袍与婚服的正式感,此刻的裴琰侧脸线条依然清晰,但微微低垂的眼睫在烛光下投下浅浅阴影,竟显出几分难得的温和。
他身上的气息清冽干净,让她想起冬日松雪。
也许是真的累了,也许这短暂的平和缓解了情绪,一阵倦意汹涌袭来。
沈宁玉忍不住掩口,轻轻打了个哈欠。
“累了便歇息吧。”裴琰立刻转回头,低声道。
“……嗯。”
沈宁玉点点头,掀开被子,率先面朝里侧躺了下去,将自己裹好,只留给他一个背影和一大片空位。
她能感觉到身后床铺微微下陷,他躺了上来,带着一身温热的气息。
两人之间依旧保持着距离,但属于另一个人的存在感和温度,清晰地透过被褥传来。
沈宁玉闭着眼,心跳在寂静中被放大。她努力催眠自己:
【就当是合租室友!高级合租室友!就是这位室友曾经是我领导,现在是我‘娶’回来的……打住!】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感觉身后的裴琰似乎很轻地动了一下。
然后,一只温热的手掌,带着显而易见的迟疑,轻轻覆在了她露在被子外的手上。
沈宁玉身体微微一僵。
“宁玉。”
裴琰的声音在咫尺之遥响起,低沉,带着一种她未曾听过的、近乎温和的质感。
“嗯?”沈宁玉没动,声音闷在枕头里。
“别怕。”
裴琰只说了这两个字,手掌却微微收拢,将她微凉的手握在掌心。
那温度干燥、温暖、稳定,带着薄薄的茧,有些粗糙,却奇异地让人安心。
那股暖流顺着相贴的皮肤蔓延开来,让沈宁玉紧绷的脊背悄然放松了一丝。
鬼使神差地,沈宁玉蜷起手指,很小幅度地,回握了一下他的手。
她能感觉到身后裴琰的呼吸似乎有瞬间的凝滞,随即,那包裹着她的手掌,力道稍稍收紧,像是一种无声的回应。
【他的手……好像比看起来更温暖。】 沈宁玉迷迷糊糊地想。
困意终于彻底淹没上来。
就在意识沉入模糊边缘时,沈宁玉睡相不老实的毛病开始显露。
她迷迷糊糊地想翻身,无意识地朝着身后温暖的热源蹭了过去。手臂随意一搭——
手掌下,触感紧实,温热,隔着一层柔软的寝衣布料,能清晰地感觉到其下块垒分明、蕴藏着力量的肌肉线条……
甚至在半梦半醒间,沈宁玉还下意识地轻轻按了按,模糊地想:
【这抱枕……质感还挺好……】
这个念头闪过的刹那,沈宁玉整个人如同被冷水浇头,瞬间彻底清醒!
眼睛倏然睁开!
沈宁玉僵硬地、一点点地抬头,对上了裴琰近在咫尺的、那双骤然变得深幽如墨、映着跳动的烛火、情绪难辨的眼眸。
而她的手,正不偏不倚,结结实实地按在人家紧实平坦的小腹上!
沈宁玉:“!!!”
裴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沈宁玉的脸颊“轰”地一下爆红,热度迅猛蔓延至耳根脖颈,握着的手像是被烫到般猛地弹开,整个人触电般向后缩去,差点滚到床里面。
“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睡着了不知道!”沈宁玉语无伦次,恨不得把自己埋进被子里。
裴琰似乎也才从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中回过神。
他迅速坐起身,暗红色的寝衣领口因方才的动作微微松散了些。
裴琰的脸颊和脖颈也泛着可疑的薄红,但比起沈宁玉的惊慌失措,他显然更擅长控制表情,只是呼吸明显比方才急促了些,眼神避开她,落在床幔上。
“……无妨。”
裴琰声音有些发紧,顿了顿,又补充道,“你……睡相似乎不甚安稳。”
这话本意或许是缓解尴尬,但听在沈宁玉耳朵里,更像是坐实了她的“罪行”。
“我、我平时不这样!”
沈宁玉急着辩解,脸更红了,“今天太累了……”
裴琰转过头,看着她像只受惊的兔子般蜷缩在床角,满脸绯红,眼神躲闪,那副懊恼又羞窘的模样,竟让他心底那丝尴尬和不自在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微妙的柔软情绪。
【她这样子……倒比平时张牙舞爪或故作镇定时,更……真实。】
裴琰心中掠过这个念头,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那素来紧抿的唇角,几不可察地软化了一丝弧度。
“嗯。”
裴琰低低应了一声,重新躺下,这次却主动将两人之间的被子整理了一下,隔出更清晰的界限,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只是仔细听,仍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睡吧,明日……还需早起拜见长辈。”
他特意用了“拜见长辈”,而不是“敬茶”。
这是他在得知沈家并无严格的正夫侧夫之分、三位岳父地位平等后,与谢君衍、韩少陵商议过的——
沈家是寻常百姓家,不讲究高门大户那套晨昏定省的繁琐规矩,新婚翌日,只需一起简单拜见父母长辈即可。
沈宁玉听到“拜见长辈”而非“敬茶”,心里微微一松。
【还好……要是真让我那三位爹爹坐成一排等着‘敬茶’,那场面想想都尴尬。裴琰这点上倒是细心。】
沈宁玉盯着裴琰留给她的宽阔却带着明确距离感的背影,脸上的热度久久不退。
她慢慢滑进被子里,把自己裹紧,心脏还在不争气地怦怦乱跳。
【丢人丢大了……沈宁玉你出息呢!】
沈宁玉内心哀嚎,却又忍不住回想起方才掌心那短暂却鲜明的触感……
【咳……身材……是挺好的。原来习武之人的腹肌……是这样的手感。】
这个念头冒出来,让沈宁玉本就发烫的脸颊几乎要烧起来。
她用力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数羊,再也不敢乱动一下。
红烛默默燃烧,淌下烛泪。
新房内,安静得只剩下两道努力平复却终究未能完全同步的呼吸声,和某种悄然弥漫的、青涩而微妙的暧昧气息。
裴琰背对着沈宁玉,在黑暗中睁着眼。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她手指微凉柔软的触感,而腹部……方才那一瞬的触碰带来的战栗感,远比他自己愿意承认的更为清晰深刻。
他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压下心头那丝陌生的躁动。
【她还小……不可唐突。】
裴琰在心中再次告诫自己,只是那向来冷静自持的心湖,终究因身边这个人的存在,漾开了无法忽视的涟漪。
长夜,方才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