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舱的空气,沉重得像凝固的铅。
那个由无数神经丝线构成的“形体”,在全息屏幕上静静悬浮,缓慢旋转。
它不再疯狂生长。
它达到了某种完美的平衡,像一个新生的宇宙模型。
李的呼吸,几乎停滞。
“博士的生命体征……稳定下来了。”他的声音,干涩得像在沙漠里走了三天。
“心率六十五,脑波活动……进入了一种深度、规律的阿尔法波状态。像……像在冥想。”
张磊的目光,没有离开王雪的脸。
她的面容恢复了血色,眉头舒展,仿佛陷入了无梦的沉睡。
但张磊的拳头,没有松开。
他知道,平静的水面下,往往藏着最凶猛的暗流。
“这东西……”李指着屏幕上那个完美的“形体”,“它完成了。”
“完成了是什么意思?”张磊问,声音沙哑。
“我不知道。”李摇着头,眼神里混杂着恐惧与崇拜,“它……它拥有了自我维持的逻辑闭环。它不再需要博士的意识去驱动。它活了。”
舰桥。
陈教授面前的屏幕,是一片地狱景象。
他创造的畸变体,在最后的疯狂吞噬后,开始大规模的自我解体。
逻辑冲突像癌细胞一样扩散,将它们从内部撕碎。
屏幕上,代表畸变体存活数量的数字,正以惊人的速度锐减。
八百……五百……三百……
“不……不!”陈教授的十指,深深抠进控制台的边缘,“再给它们一点时间!它们需要更多的变量!”
他猛地转向林渊,脸上满是汗水和疯狂。
“舰长!再给我百分之十的算力!只要百分之十!我能稳定住它们!”
林渊的视线,落在副屏上。
那里,王雪的【火种】目录中,那个名为【我】的“形体”,静谧而深邃。
它像一颗黑色的恒星,散发着引力,而非光芒。
“你已经没有东西可以稳定了,教授。”林渊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就在这时。
陈教授的屏幕上,异变陡生。
那剩下的一百多个濒临崩溃的畸变体,忽然停止了自我毁灭。
它们不再互相攻击。
它们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开始以一种怪异而缓慢的方式,调整自身的结构。
那些扭曲的,充满恶意的逻辑碎片,开始被强行重组。
它们在模仿。
它们在模仿王雪创造的那个“形体”的结构。
虽然模仿得拙劣不堪,像孩童用烂泥堆砌的城堡,但那种源自混乱的嘶吼,第一次,被一种秩序所取代。
陈教授愣住了。
他看着自己的造物,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背叛了他。
“她……她做了什么?”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破败的空洞。
“她入侵了我的系统!她在窃取我的成果!”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猛地站起来,指着林渊面前的副屏。
“舰长!这是破坏!这是对‘夜宴’计划的直接攻击!必须立刻终止她的权限!”
林渊终于转过头,看向陈教授。
他的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她没有入侵你,教授。”
“她只是唱了一首歌。”
“你的野兽,选择了更动听的旋律。”
这句话,像一把冰锥,刺穿了陈教授最后的理智。
“我的野兽?”他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它们是‘饕餮’的雏形!是通往神座的钥匙!不是用来欣赏的艺术品!”
“那么,就让它们接受真正的考验。”
林渊抬起手,在空中划出一个指令。
他的声音,响彻整个舰桥。
【主AI。】
【指令,舰长。】
【建立‘净化区’独立模拟环境。】
【将‘饕餮’逻辑核心的0.01%样本,注入‘净化区’。】
主AI的电子音,第一次出现了延迟。
【……警报。该操作将直接暴露系统核心数据。风险评估:极高。】
“你不是风险评估系统,你是执行系统。”林渊的声音,冷了下来。
【……指令确认。】
【将‘竞标者一号’与‘竞标者二号’的最终样本,同时投放至‘净化区’。】
【切断样本与创建者的直接神经连接。】
【保留数据流单向监控。】
【指令确认。】
陈教授脸上的疯狂,凝固了。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瘫软在椅子上。
他知道林渊做了什么。
这不是测试。
这是献祭。
林渊在用他们创造的“钥匙”,去喂养那头真正的怪物。
医疗舱。
嗡——
一声轻微的断流声响起。
李面前的监控屏上,代表王雪与【我】文件连接的数据瀑布,瞬间消失了。
“连接……连接被主AI切断了!”李惊呼。
张磊立刻看向王雪的生命体征。
心率:62。
脑波:平稳。
她依旧在沉睡。
仿佛刚才那场耗尽心神的风暴,只是一场梦。
“他到底想干什么?”张磊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李的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击,调出了一个新的监控窗口。
那是一个纯黑色的空间,被称为“净化区”。
空间里,三个东西正在对峙。
左边,是陈教授那些被“策反”的,结构粗糙的畸变体集合。它们挤在一起,瑟瑟发抖,像一群看到了屠夫的绵羊。
右边,是王雪创造的那个完美“形体”。它静静悬浮,无悲无喜,像一块亘古不变的礁石。
而在它们对面。
是一团……无法描述的“无”。
它没有形状,没有颜色,只是一片纯粹的,能吞噬光和逻辑的虚空。
仅仅是看着它,李就感觉自己的思维正在被抽走,认知开始瓦解。
“那就是……‘饕餮’?”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哪怕只是0.01%的样本……”
话音未落。
那团“无”,动了。
它没有移动,只是“扩张”。
陈教授的畸变体集合,连一声哀嚎都没能发出,瞬间就被那片虚空吞没。
不是分解,不是撕裂。
是抹除。
仿佛它们从未存在过。
李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
张磊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看着屏幕上仅存的那个,王雪用生命铸就的“形体”。
它即将面对同样的命运。
那片“无”,向着“形体”蔓延过去。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变慢了。
然而。
就在“无”即将触碰到“形体”的瞬间。
王雪的“形体”,没有反抗,没有躲避。
它内部那些神经网络般的丝线,开始以一种特定的频率,震动起来。
它在“发声”。
不是物理上的声音,而是一种逻辑层面的“共鸣”。
那片扩张的“无”,停滞了。
它没有后退,但也没有再前进。
它像一头嗅到了熟悉气味的猛兽,停下了扑杀的动作,歪着头,似乎在“倾听”。
王雪的“形体”和“饕餮”的样本,就这样,在那个纯黑的空间里,达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一个在诉说。
一个在倾听。
舰桥。
林渊看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陈教授则像看到了神迹,张大了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钥匙”,被瞬间摧毁。
而王雪的“钥匙”,却让那扇门,主动停止了关闭。
“看见了吗,教授?”林渊开口,声音幽幽。
“面对神明,嘶吼是亵渎。”
“唯有理解,才能获得垂怜。”
他没有再看陈教授。
他的目光,穿过星图,望向那颗越来越近的,代号开普勒-186f的恒星。
“夜宴……快开始了。”
医疗舱内。
就在“净化区”里达成平衡的那一刻。
一直沉睡的王雪,身体猛地一颤。
她的眼睛,没有睁开。
但一行清泪,从她的眼角滑落。
紧接着。
一个声音,从连接她神经头环的扬声器中,传了出来。
那不是数据流的杂音,也不是电流的嘶鸣。
那是一个清晰的,纯粹的,宛如天籁的单音节。
一个超越了人类语言范畴的……
回响。
声音在寂静的医疗舱里回荡,空灵,悠远。
它仿佛来自宇宙的另一端,又仿佛就诞生于每个人的灵魂深处。
李呆住了。
张磊也呆住了。
他看着王雪,看着那个流泪的,沉睡的女人。
又看了看屏幕上,那个与“饕餮”对峙的,由她心血铸就的“形体”。
他忽然明白了。
连接,从未真正切断。
王雪,就是【火种】。
【我】,就是王雪。
那个回响,是她的造物,对她的回应。
是她的孩子,对母亲的……第一声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