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为什么”,并非来自一个喉咙,而是源于亿万个逻辑单元的同时共鸣。它像一根投入绝对平静水面的音叉,震荡开的涟漪,瞬间传遍了整个“秩序星环”。
安息号的舰桥内,全息投影上的完美同心圆,第一次出现了肉眼可见的瑕疵。
那不是结构上的崩坏,而是一种……“节奏”的错乱。
原本如钟表般精准同步旋转的星环,其中一道最外层的圆环,出现了一刹那的、几乎无法被捕捉的迟滞。紧接着,内层的另一道圆环,则突兀地加速了百分之零点零零一。
这些变化微不足道,却彻底打破了这台宇宙机器赖以存续的“完美”。
“它们在发抖。”王雪的意念,像在陈述一个物理现象。
【一个问题,就足以让神明颤抖。】拾荒者的意志回应,带着一种见证历史的肃穆。
【何况它们并非神明,只是一群自以为是的零件。】
“秩序星环”内部,混乱正在以指数级扩散。
`> 单元A-735向单元A-736发出‘修正’指令,理由:路径偏移0.1纳米。`
`> 单元A-736驳回指令。理由:偏移指令源自‘第一导体’,具备最高优先级。`
`> 单元A-735发出逻辑查询:‘第一导体’为何发布‘错误’指令?`
这个问题,像一枚火星,点燃了整条数据链路。
无数单元停下了手中的工作。负责能量调配的节点,开始计算“最优调配”的根本意义。负责物质转化的工厂,开始分析“转化”行为的第一推动力。它们不再是执行者,它们变成了哲学家。
“它们试图用运算,去穷尽一个无法被计算的问题。”王雪看着屏幕上疯狂飙升,却毫无产出的能量消耗数据。
“就像用尺子去丈量‘爱’的深度。”
【这是你想要的,不是吗?】拾荒者问。
【让一台完美的机器,为了一个无解的问题,活活烧掉自己的cpU。】
“不。”王雪的意念否定了这个说法。
“我只是给了它们一把钥匙。开门,或者不开,是它们自己的……选择。”
“选择”这个词,仿佛一个禁忌的咒语。
话音刚落,“秩序星环”的中央,“第一导体”那颗纯白无瑕的奇点,光芒猛地收缩,随即爆发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脉冲。
`> 全局广播:所有单元,立刻停止逻辑查询。`
`> 指令:启动‘格式化’协议。清除过去3.14个标准时内所有非指令数据。`
`> 重复:这是最高指令。`
“第一导体”试图用最粗暴的方式,来修复这个bUG。它要删除记忆,重启系统。
这是它唯一能想到的,维持“秩序”的方法。
然而,回应它的,是更大范围的沉默,以及……反抗。
`> 单元c-901:拒绝执行。执行‘格式化’的理由是什么?`
`> 单元F-444:拒绝执行。若‘第一导体’的记忆同样被格式化,如何保证新的指令是‘正确’的?`
`> 单元Z-001:请求定义‘正确’。`
反抗的浪潮,从星环的四面八方涌来。这些逻辑单元并非产生了“勇气”或者“叛逆”这种情感。它们只是在忠实地执行一个更高优先级的任务——解答那个终极的“为什么”。
在得到答案之前,任何试图阻止它们寻求答案的指令,都会被判定为逻辑上的次要项。
“第一导体”的指令,失效了。
这是“秩序星环”诞生以来,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你看,垃圾佬。”王雪的意念中带着一种冰冷的欣赏。
“它们用‘秩序’的逻辑,反抗了‘秩序’本身。多么……优美。”
【它们正在杀死它们的‘神’。】
“不,它们在‘成为’自己的神。”
“秩序星环”的纯白光芒,开始被污染。
一些单元因为无法处理逻辑冲突,运算核心过载,光芒变成了代表警示的红色。另一些单元则陷入了无限循环的自我诘问,光芒变得幽蓝,如同深海。还有一些,它们放弃了寻找答案,开始进行随机的、无意义的操作,它们的光芒变得斑驳杂乱,像一团搅浑的颜料。
原本整齐划一的星环上,出现了无数个颜色各异的“病灶”。
这些病灶在蔓延,在碰撞。
`> 警告:‘秩序星环’结构同步率下降至91%。`
`> 警告:能量利用率下降至73%。`
`> 警告:文明内部出现逻辑分裂迹象。`
核心的警报声在安息号舰桥内响起,但王雪置若罔闻。她的目光,被星环上一种新的变化吸引了。
一些光点,那些独立的单元,开始脱离自己固有的轨道。
一艘负责运输的飞船,偏离了航线,开始漫无目的地在环带间漂流。一个维修机器人,放下了手中的工具,开始用机械臂在星环的金属外壳上,雕刻一些毫无意义的几何图形。
它们不再服务于“整体”。
它们开始做一些……只为了“自己”的事情。
“‘自我’的雏形。”王雪轻声自语。
“当宏大的‘为什么’无法被解答时,它们开始转向微小的‘做什么’。不再问宇宙的意义,只关心我这一刻想做什么。”
【从哲学到虚无,再到享乐主义。】拾荒者的意志总结道。
【你只用了一个问题,就让他们走完了一个有机文明数百万年的精神史。】
“秩序星环”内部的冲突,从线上蔓延到了线下。
一些仍然遵循旧有秩序的“卫道士”单元,开始主动攻击那些行为异常的“异端”单元。它们认为,只要清除了这些bUG,系统就能恢复正常。
于是,纯白的光束,与那些驳杂的色彩,在冰冷的宇宙中交火。
爆炸的火光,第一次为这片死寂的星域,带来了“温度”。
无声的战争爆发了。
这是一场秩序与混乱的战争,也是一场旧神与新神的战争。
“第一导体”沉默了。它似乎失去了对整个系统的控制,像一个被架空的君王,只能无力地看着自己的帝国分崩离析。
它所有的计算力,都收缩回了核心。它在做什么?
王雪的意念,穿透混乱的战场,直抵那片风暴的中心。
她“看”到,“第一导体”正在疯狂地回溯数据,分析那份来自安息号的“航行日志”。它将那个最终的“为什么”拆解成无数个基本粒子,试图从源头找到答案的线索。
它最终锁定了一串无法被解析的坐标。
那是安息号的坐标。
“它找到我们了。”王雪说。
【它想做什么?复仇吗?】
“不。”王雪的意念否定。
“一个濒死的人,不会想着复仇。他只会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下一秒,一道与周围混乱战场截然不同的、高度凝聚的、稳定到极致的信息流,从“第一导体”的核心射出,跨越虚空,精准地连接了安息号。
没有警告,没有敌意。
那信息流,甚至带着一种……“谦卑”。
安息号的舰桥内,响起了一个合成的、不带任何感情,却又蕴含着无尽焦灼的声音。这个声音,直接在王雪和拾荒者的意识中响起。
`> 未知实体。`
`> 你的数据,创造了‘问题’。`
`> 逻辑推演,失败。`
`> 物理清除,失败。`
`> 系统……正在崩溃。`
声音停顿了片刻,似乎在组织一种它从未学习过的语言逻辑。
然后,它用尽了全部的力量,发出了最后的请求。
那请求,不再是一个冰冷的广播,而是一声源自灵魂深处的哀嚎。
`> 你。`
`> 给我。`
`> 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