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笑话?”
顾凡放下茶杯,动作不紧不慢。
他看着窗外那片整齐划一的狂热,又看向身边那个由纯粹恶意和好奇构成的影子。
“这道菜,食材是‘绝对秩序’,烹饪方式是‘剥夺自我’。”
“你想用什么笑话,来给它调味?”
王雪的影子形态,愉快地扭曲着,像一团拥有生命的墨水。
“最好的笑话,不需要复杂的结构,也不需要精妙的逻辑。”
她的意念在顾凡的脑海中响起,像小孩子摇晃着一串偷来的钥匙。
“它只需要一个足够荒谬的核心。”
“一个能让所有‘意义’都瞬间变得滑稽可笑的,小小的‘错误’。”
顾凡挑了挑眉,示意她继续。
“你看。”
王雪的影子伸出一根触手,指向广场边缘。
那里,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神情肃穆如同雕像的男人,正走向一个相拥而泣的家庭。
那是一个年轻的母亲,抱着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女孩。
女孩在哭,似乎是因为弄丢了心爱的玩具。
母亲在轻声安慰,眼眶泛红。
这是最寻常不过的人间一幕。
但在这里,它是一种罪。
“情绪,是失衡的源头。”
白袍男人的声音没有起伏,像机器在宣读指令。
“悲伤,是不洁的杂质。”
“为了天衡的荣耀,必须予以校正。”
他伸出手指,指尖凝聚着一滴散发着微光的液体。
那是所谓“圣水”,一种能抹除个体情感,将其“格式化”为统一信徒的概念工具。
母亲的身体在颤抖,她把女儿抱得更紧,脸上满是恐惧和哀求。
但她不敢反抗。
在天衡神教的领域,反抗“平衡”,是最大的亵渎。
白袍男人无视了她的哀求,将那滴“圣水”点在了女孩的额头。
女孩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脸上的泪痕还在,但那双明亮的眼睛,瞬间变得空洞,茫然。
她不再哭泣,也不再说话,只是像个精致的人偶,静静地依偎在母亲怀里。
接着,白-袍男人又将另一滴“圣水”,点在了母亲的额头。
母亲脸上的恐惧与悲伤,如同被橡皮擦抹去一般,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没有任何杂质的,平静。
她松开了紧抱女儿的手,整理了一下自己和女儿的衣袍,然后牵着她,重新汇入那片跪拜的人潮中,动作标准,神情虔,诚。
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悲剧,从未发生。
王雪那跳跃的影子,第一次,静止了。
“不好笑。”
她的意念,变得有些冰冷。
“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顾凡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
“所以,才需要一个真正好笑的,来讲给他们听。”
他的目光,落在那座巨大的,没有面容的神明雕像上。
“让他们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失衡’。”
王雪的影子,重新开始舞动。
那股冰冷,迅速被一种更加炽热的,跃跃欲试的破坏欲所取代。
“你说得对。”
“是时候讲个新笑话了。”
她的意念,变得无比清晰。
“借你的‘饿’用一下。”
顾凡没有说话,只是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微微波动了一下。
一股无形的,对一切“概念”的渴望,如同一个看不见的漩涡,在他和王雪周围形成了一个微小的“真空地带”。
天衡神教那笼罩整个广场的,铁板一块的“秩序”力场,在这个“真空地带”的边缘,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缝隙。
够了。
王雪的影子形态,瞬间化作一道比发丝更纤细的黑线。
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引起任何能量波动。
它只是作为一个“玩笑”,一个“恶作剧”的念头,悄无声息地,从那道缝隙中,钻了进去。
她进入了一个纯白的世界。
这里是天衡神教信徒们的集体潜意识海洋。
无数个一模一样的念头,汇聚成一条平缓流淌的河流。
【赞美天衡。】
【秩序即是真理。】
【奉献方得意义。】
单调,重复,干净得令人作呕。
“真是个无聊的派对。”
王雪的意念,像一个不请自来的捣蛋鬼,在这片纯白的海洋中游弋。
“连背景音乐都只有一首。”
她很快就找到了这片海洋的核心。
那是一个巨大的,由无数祈祷念头构筑而成的精神枢纽。
它连接着每一个信徒,也连接着广场中央的那座神明雕像。
任何试图攻击它的行为,都会立刻被整个神教的意志所察觉并粉碎。
但王雪,不打算攻击。
她只是要讲个笑话。
她那道黑色的意念细线,轻轻地,温柔地,像一根羽毛,触碰在了那个巨大的精神枢纽上。
然后,她注入了一个问题。
一个简单到极致,却又荒谬到极致的问题。
那个问题,瞬间通过枢纽,传递到了广场上成千上万名信徒的脑海深处。
在他们那单调循环的祈祷声中,突兀地,插入了一个新的念头。
“一只‘绝对服从’的鸡,为什么要过一条‘秩序井然’的马路?”
一瞬间。
整个广场的祈祷声,出现了一个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停顿。
信徒们的集体潜意识,这个巨大的计算机器,开始疯狂地运转,试图理解这个问题,分析这个问题,为这个问题,找出一个符合“秩序”与“意义”的答案。
为了执行神的旨意?
为了抵达更平衡的彼岸?
为了完成它作为一只鸡的,神圣的使命?
无数个看似合理的答案在生成,但又在瞬间被否决。
因为这个问题本身,就带着一种消解一切宏大叙事的,无厘头的气息。
就在这台巨大的精神机器即将过热宕机的时候。
王雪,公布了“答案”。
她没有用语言。
而是直接将一个画面,一个纯粹由荒诞构成的概念,注入了所有人的脑海。
画面中。
那只“绝对服从”的鸡,走到了“秩序井然”的马路中央。
然后。
它停了下来。
它没有继续前进,也没有后退。
它只是歪了歪头,然后,在所有“规则”的注视下,下了一个……方形的蛋。
紧接着,它对着那个方蛋,开始跳起了谁也看不懂的,四肢极其不协调的,滑稽的舞蹈。
没有理由。
没有目的。
没有意义。
它就那么做了。
纯粹的,随机的,毫无逻辑的……胡闹。
噗。
广场的角落里,一个刚刚被“圣水”洗去悲伤的年轻母亲,看着脑海中那只跳舞的鸡,和那个方方的蛋,没忍住,发出了一声极轻的笑。
这声笑,像一颗火星,掉进了堆满干柴的仓库。
她身边的丈夫,感受到了她的情绪波动,困惑地“看”向她。
然后,他也“看”到了那个画面。
他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
噗嗤。
第二声笑。
紧接着,是第三声,第四声……
笑声,开始蔓延。
如同最可怕的瘟疫。
那些被剥夺了情感,被塑造成标准“砝码”的信徒们,一个接一个地,开始颤抖。
起初,他们试图压制。
因为“笑”,是一种剧烈的情绪,是绝对的“失衡”。
但他们越是压制,脑海中那只鸡跳舞的画面,就越是清晰,越是滑稽。
那个方蛋,是如此的荒谬,如此的不符合“常理”。
“哈……哈哈……”
一个年迈的信徒,再也忍不住,捂着肚子大笑起来。
他一笑,就像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轰!
压抑了不知多久的情感,如同火山般喷发。
成千上万的人,在这片本该绝对肃穆的广场上,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涕泪横流。
他们忘记了祈祷,忘记了秩序,忘记了那个名为“天衡”的神。
他们只是在笑。
为那个最简单,最无聊,也最致命的笑话而笑。
就在这时。
嗡——!
广场中央那座巨大的神明雕像,发出一声沉闷的轰鸣。
祂手中那架象征“绝对公平”的巨大天平,开始剧烈地,疯狂地摇晃起来。
它试图“称量”这个笑话。
试图为这份突如其来的“失衡”,找到一个对应的“砝码”。
但它失败了。
“笑话”这种东西,没有重量,没有实体,它是一种纯粹的“错误”。
你怎么去称量一个错误?
咔嚓!
一声脆响。
天平的指针上,那个代表着一切存在理由的,名为“意义”的刻度,崩开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雕像那张没有五官的脸,猛地转向了顾凡和王雪所在的静室。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愤怒与困惑的神念,如同风暴般席卷而来。
广场上,那些原本负责维持秩序的白袍人,停止了茫然。
他们的双眼,瞬间亮起刺目的白光,齐刷刷地,锁定了那扇小小的木窗。
为首的白袍主祭,声音如同冰块摩擦。
“发现不谐之源。”
“执行……最终归衡!”
静室里。
顾凡喝完了杯中最后一口已经凉透的茶。
“看来,他们不喜欢你的笑话。”
王雪的影子,在他身边重新凝聚成形,那张苍白的脸上,挂着一个无比灿烂,无比愉悦的笑容。
“不,他们喜欢死了。”
她的声音,像风铃般清脆。
“是他们的神不喜欢。”
“现在,账单来了。”
顾凡缓缓站起身,随手将茶杯放在桌上。
“说好了。”
他看着那扇已经被白光彻底吞噬,即将化为齑粉的木门。
“记我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