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最后的衡量……”
柳潇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只要这套法律指引下的群体,其整体的生存能力、科技水平、文明延续与扩张的能力,在长周期内能持续增长,那么,一定程度上的系统内部僵化和不公,在我看来,是可以容忍的‘制度性磨损’或‘管理成本’。”
她的目光再次变得无比清晰、坚定,“我设计的,首先是一件帮助十亿人在完全陌生的新环境中生存下去、并尽可能发展壮大的‘工具’。而工具的首要使命就是完成核心任务。只要它仍在有效推动群体存续和发展,那么在长期使用中产生的磨损、变形甚至局部锈蚀,只要不危及其根本结构与核心功能,就属于可接受的代价。”
“我的核心逻辑,从始至终都没有改变:在十亿人的生存问题面前,群体的整体存续与长远发展能力,永远优先于某一个体或者某一代人的绝对公平。”
电子屏幕上所有的文字和图表瞬间凝固。投影下的整个环形代码空间开始震动、模糊、淡化、消散。
半透明电子屏幕消失前的最后一瞬,柳潇清晰地听见了一道冰冷、纯粹、不掺杂任何情感的机械电子音:
“认知记录完毕。
立法者逻辑——验证通过。”
周围的景象再次转变。
但这一次,笼罩着石台的光柱没有出现新的投影,而是骤然向内坍缩,以一种超越物理规则的方式,疯狂抽离着里面的所有色彩、形态、声响,甚至是支撑这些现象的基本概念。
这里,变成了绝对的“无”。
没有光,没有暗,没有空间概念,也没有时间概念。甚至连“自我”的边界和实体感,都在这片虚空中开始模糊,好像即将归于最初的混沌。
柳潇的意识体“悬浮”在这片虚无里。唯一能证明她存在的,是同样“悬浮”在她对面、轮廓始终清晰的水影。
“这里,你应该不陌生。”水影的声音直接在她的意识中响起,而不是通过听觉。
“当然。”
柳潇的“回应”同样通过意识直接传递。
“你作为基于我而生的镜像,复刻我记忆中最深刻的场景之一并不困难。”
她的情绪很平静,并没有出现水影预期中因重回前世被系统抹杀的场景而产生的恐惧或紧张,“还剩最后一个问题了,开始吧。”
“最后一个问题:你重新来到了这片曾将你抹杀的‘虚无’。此刻,若你不再被允许离开,只有两个结局可供抉择——
结局一:成为‘永恒的观察者’。
你的意识将被完美保存,置于这个绝对稳定、绝对安全、也绝对孤独的维度。你将保留完整的思维、记忆与感知能力,但被永久剥离所有情感、欲望,也被永久禁止产生任何目的、冲动及改变任何‘被观察项’的可能性。
你将成为一名纯粹的‘观察者’,一面永恒的‘镜子’,见证或许存在、或许流变、或许最终也归于虚无的‘一切’。无苦无乐,无悲无喜,无始无终。这是绝对的‘存在’,也是绝对的‘静止’。”
结局二:接受‘彻底湮灭’。
你的意识、记忆、你存在过的所有痕迹与未来的一切可能性,将被彻底抹除,就好像你根本不曾诞生。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不存在’之外的任何状态。是一切归零,绝对的寂灭。”
水影那与柳潇一般无二的意识投影,问出了远比之前更加残酷的问题:
“在这两种结局之间,你会为自己选择哪一种?驱动你做出选择的‘理由’或‘感受’,是什么?”
这是对存在意义的终极拷问,剥去了所有社会性、生物性、物理性的保护壳,直指意识本身面对绝对虚无时的最后姿态。
柳潇的“思维”在这片绝对的虚无中,出现了片刻的凝滞。
理性,这个她最信赖的武器,在此刻却显得如此单薄,如此苍白无力。
它本是用来权衡利弊、规划路径、在“存在之内”寻求最优解的工具。可眼前的这个问题,却是关于是否还要保留“存在”这个框架本身。
选择结局一,意味着接受一种比物理死亡更可怕的境遇:有意识的、永恒的、清醒的、却无能为力的“在场”,一种有意识的“无意义”。
选择结局二,则是坦然拥抱虚无,承认过往所有的努力、记忆、爱恨、挣扎与思考,终将如同从未发生,万法归空,终成泡影。
驱动她的,究竟是什么?
是对“无”的原始恐惧吗?
是的,那份恐惧和对彻底消亡的抗拒根植于一切生命的意识底层,毋庸置疑。
但……仅仅只是因为恐惧吗?
柳潇两世的记忆碎片……那些好的、坏的、激烈的、平淡的瞬间,都在意识深处无声掠过。
“我选择第一种结局,永恒的观察者。”最终,她的意识波动传开,在虚无中激荡起无形的涟漪。
“陈述你的理由。”水影立刻追问。
“驱动我的,并不仅仅是对‘无’的恐惧。”
柳潇的意识回应稳定而清晰,像是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更是我作为‘柳潇’,对自身‘存在’这一事的确认和肯定。以及……在绝境中,我对‘可能性’本身的信仰。哪怕可能性微乎其微。”
“你的选择,核心依据是对‘可能性’的信仰。”
水影精准提炼,随后又抛出一个更严苛的假设:
“那么,如果‘永恒观察者’的状态被绝对法则锁定,将你连‘等待可能性’这一期待本身所必需的情感模块也永久剥离。你的观察,会退化为纯粹的、无目的、无倾向的数据接收与记录流程。你将清醒地认识到,你所信仰的‘可能性’,将永远只是你记忆库中的一个抽象概念标签,而无法再激起任何意识上的涟漪,无法再成为你延续存在的动力。
此时,你的选择是否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