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的夜晚,与白昼的喧嚣判若两地。尤其是皇城之内,重重宫阙浸没在沉静的夜色里,飞檐斗角在稀薄的月光下勾勒出沉默而威严的剪影,唯有巡夜侍卫规律且轻不可闻的脚步声,偶尔打破这片隶属于权力顶端的寂静。
宇文澈并未乘坐他那辆标志性的、装饰华美的马车,而是乘着一顶看似普通、实则内里布置极为舒适讲究的青呢小轿,悄无声息地绕了一圈后,从侧门入了后宫。穿过一道道戒备森严的宫门,验过数次令牌,他最终在一处名为“揽玉阁”的精致殿宇前停了下来。
此处并非后宫主位所在的繁华区域,位置略显偏僻,却格外清幽。院中植满翠竹,夜风拂过,沙沙作响,与宫廷整体的肃穆氛围迥异,带着几分难得的雅致与宁静。
宫女无声地引他入内。殿内灯火并不辉煌,只几处关键位置点着明亮的宫灯,光线柔和,驱散了黑暗却不刺眼。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雅的梨花香薰气息。
绕过一扇紫檀木雕花屏风,宇文澈看到了临窗而坐的妹妹,大顺朝的长乐公主——宇文玉。
她身着月白云纹的常服,未施粉黛,墨玉般的长发只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子松松挽起,几缕青丝垂落颈侧,更衬得肌肤莹白,近乎透明。她正微微俯首,专注地看着面前的一张棋盘,纤长白皙的手指间夹着一枚温润的黑子,似乎正沉吟未决。侧影单薄,肩头瘦削,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她吹走,眉宇间天然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如同薄雾轻笼般的忧郁与怯弱。
任谁初次见到这位深得太后怜惜的长公主,都会下意识地放轻呼吸,生怕惊扰了这尊看似易碎的琉璃美人。
“玉儿。”宇文澈开口,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几分,脸上那惯常的玩世不恭也收敛了起来,化为纯粹的兄长关怀。
宇文玉闻声抬起头,见到是他,那双总是氤氲着水汽、显得朦胧而柔弱的眸子里,瞬间漾开一丝真切的笑意,如同投入石子的平静湖面,荡开圈圈涟漪。她放下棋子,起身欲行礼:“皇兄,你来了。”
宇文澈快走几步,虚扶住她:“说了多少次,私下里不必多礼。”他自然地在她对面的绣墩上坐下,目光扫过棋盘,“又在自己与自己对弈?”
“嗯,”宇文玉轻轻颔首,声音柔婉,带着一丝天生的气弱,“左右也无事,打发时间罢了。”她执起旁边的白瓷茶壶,为他斟了一杯温热的清茶,动作优雅流畅,“皇兄今日怎么有空过来?听闻你前几日才从西山别苑回京。”
宇文澈接过茶杯,指尖感受着瓷器传来的温润热度,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呷了一口茶,才看似随意地说道:“回来看看你。另外,太后娘娘有旨意给你。”
听到“太后娘娘”四个字,宇文玉执壶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虽然幅度极小,瞬间恢复自然,但一直留意着她的宇文澈还是捕捉到了那一丝几乎不存在的凝滞。她抬起眼帘,眸光依旧温软,带着恰到好处的询问:“皇祖母……有何吩咐?”
“太后怜你长居深宫,怕你闷坏了,也觉得你该多接触些外面的青年才俊,”宇文澈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寻常家事,“已下旨,让你不日进入白鹿书院读书,与本届新生一同修习。”
殿内有一瞬间的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宇文玉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眸中的神色。她沉默了片刻,方才轻声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符合她柔弱人设的迟疑与担忧:“去书院……这,合乎规矩吗?玉儿久在宫中,只怕……不懂外面的规矩,会惹人笑话,也给父皇和皇祖母丢脸。”
宇文澈看着她这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心中却是暗叹。他这个妹妹,外表如菟丝花般柔弱无依,仿佛离了依附便无法生存,可只有极少数如他这般亲近之人,才隐约知晓,在那副怯生生的皮囊之下,藏着何等剔透的心思和敏锐的洞察力。她并非不懂,而是太懂,以至于深知其中的利害与险恶。
“太后的旨意,便是规矩。”宇文澈放下茶杯,声音压低了些,目光扫过四周,虽知此地皆是心腹,但仍保持着警惕,“如今这天下,北疆诸镇尾大不掉,阳奉阴违,西陲诸国亦是虎视眈眈。朝堂之上……呵呵。”他轻笑一声,未尽之语彼此心照不宣,“我猜想,太后让你去书院,一是让你散心,二来,白鹿书院汇聚天下英才,亦是各方势力交织之地。你去,便是代表太后,也是……某种信号。”
他话说得隐晦,但宇文玉已然明了。
当今天下,天子病重,太后垂帘,权掌朝纲。表面上四海升平,实则暗流汹涌。各地藩镇节度使拥兵自重,如同国中之国,中枢政令难出京畿。朝中大臣亦是派系林立,各有依附。太后此举,明为让她进学,实则是要将她这颗看似无害的“棋子”,放入书院这个未来的官僚孵化场、同时也是各方势力提前布局、角力的微缩舞台。既是彰显皇家对年轻一代的重视与笼络,也是借此观察各方动向,甚至可能……为她,或者说为皇室,寻找未来可能的“盟友”或“助力”。
她去了,便不可避免会被卷入这无形的旋涡。不去,便是违逆太后,后果难料。
宇文玉抬起眼,眸中水光潋滟,带着一丝茫然与依赖,看着宇文澈:“皇兄,玉儿……有些怕。”
宇文澈心中又是一叹,知道她已洞悉一切。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算是无言的安慰,随即转移了话题,语气变得轻松了些:“不必过于忧心。书院里虽有些勾心斗角,但也颇有意思。我给你说说你未来的同窗,如何?”
宇文玉顺从地点点头,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本届新生,倒真是出了几个有趣的人物。”宇文澈嘴角勾起他那标志性的、带着几分玩味的笑容,“武院那边,韩老将军的孙子韩闯,勇猛刚直,是个将种,已在武试中夺魁。文院有王珂,家学渊源,文章锦绣;李侍郎家的千金李姝,将门虎女,性情飒爽,兵法谋略不俗。”
他如数家珍般点了几个人名,都是帝都贵族圈子里的翘楚。宇文玉安静地听着,偶尔轻轻点头,表示记下。
“不过,最有趣的,却是一个毫无背景的平民子弟,名叫许崖。”宇文澈话锋一转,提到了这个名字,眼神也亮了几分。
“许崖?”宇文玉轻声重复,这个名字对她而言完全陌生。
“对,许崖。”宇文澈身体微微前倾,显然对此人极感兴趣,“此人来历成谜,自称是宋国北境流民。文试之上,他一篇《论文武张弛》直指时弊,强调‘民力所堪’,竟能力压王珂、李姝等人,被颜院长亲点为魁首。”
宇文玉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能在那等场合,以平民之身写出让院长赞赏、压过世家子的文章,已是非同寻常。
“这还不算,”宇文澈继续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兴奋,“武试之中,他竟在‘问心阶’上登上了前无古人的第八级!更诡异的是,此人……据多方查证,似乎体内并无真气,是个无法修炼的‘废体’!”
“无真气?第八级?”宇文玉终于忍不住轻声惊呼,连忙用袖掩口,眼中满是不可思议。问心阶考验意志潜力,能登上六级已是优秀,七级堪称天才,八级……闻所未闻。一个没有真气的人,如何能做到?
“不可思议吧?”宇文澈笑道,“还有更奇的。在后续的实战比试和综科兵棋推演中,他竟能一拳重创已入二品武者境的赵铭,并且在演武境内,面对突发的神秘‘煞灵卫’,展现出惊人的战斗本能和……一种我也说不清的、并非真气的奇特力量。今日我在街上,亲眼见他仅凭一股无形威压,便震慑得刘主事家那不成器的儿子瘫软在地。”
他将街头所见,详细描述了一番,尤其是那并非真气离体,却更具震慑力的威压。
宇文玉静静地听着,那双总是显得柔弱无助的眸子深处,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如同幽潭投石般的微光。她轻轻捻着袖口的一角,低声道:“无真气,却能有如此表现……确实闻所未闻。此人,要么身怀惊天秘密,要么……便是身负某种极其特殊的体质或机缘。”
“正是如此。”宇文澈抚掌,“我看他,绝非池中之物。太后让你去书院,此人,你或可多加留意。与他相交,或许……比与那些世家子弟周旋,更有价值,也更有趣。”他意味深长地说道。
宇文玉没有立刻回应,她重新将目光投向面前的棋盘,指尖在那枚未落的黑子上轻轻摩挲。棋盘上局势错综复杂,黑白子纠缠,一如这诡谲的朝堂与即将面对的书院。
一个无真气却潜力惊人、文采出众、手段诡异的平民少年……
太后旨意背后的深意……
各方势力的窥探与角力……
良久,她轻轻地将那枚黑子落下,位置精妙,瞬间盘活了局部一片看似僵死的白棋。
她抬起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唇边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与她柔弱外表极不相符的、清冷而幽深的弧度,声音依旧轻柔婉转,仿佛带着一丝好奇与天真:
“听皇兄这么一说,这位许崖同学,还真是……让人有些期待呢。”
宇文澈看着妹妹那副我见犹怜、仿佛对一切都感到无措的模样,再想起她方才落下的那一子,心中暗笑,举杯将已微凉的茶饮尽。
这场即将到来的书院生活,看来不会无聊了。
揽玉阁内,灯火柔和,暗香浮动,兄妹二人各怀心思,于这静谧的宫闱之夜,勾勒着棋盘之外,另一场更为宏大也更为凶险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