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案后的第三天,刑侦支队一队办公室的空气里,残留着一种激战过后特有的疲惫与松弛。电话铃声不再像之前那样催命般急促,队员们处理着手头积压的文书工作,交谈声也恢复了往常的语调,甚至偶尔还夹杂着几句关于球赛或家常的闲聊。
冯浩川的办公桌在白板旁边,上面堆满了新的案卷。他手里拿着一份入室盗窃案的初步报告,目光却时不时地掠过白板上尚未完全擦净的、属于“雨夜发带案”的零星线条和问号。他推了推眼镜,拿起板擦,用力地将那些残留的痕迹彻底抹去,仿佛这个动作也能一并擦去脑海里某些盘旋不去的思绪。然后,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文字上,但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的节奏,暴露了他思维定式的顽固。
唐晓婷从法医中心过来送一份最后的物证归档清单,白色的身影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时,几个年轻警员立刻收敛了笑容,恭敬地打招呼:“唐主任。”她微微颔首,神情是一如既往的疏离与严谨,只是眼下的淡青色似乎比往日浅了些。她径直走到刘世友的办公桌前,将文件放下。
“郑局催要最后的清单,签字后就可以封存证物了。”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知道了,放这儿吧。”刘世友没有抬头,目光停留在电脑屏幕上,正在核对结案报告的最终细节。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
唐晓婷没有立刻离开,她的视线在他紧抿的嘴唇和略显僵硬的肩线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他那个已经上锁的、存放着关键证物的抽屉。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微动,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转身离开了。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略显嘈杂的办公室里,清晰而孤单。
刘世友敲下最后一个确认键,将电子报告归档,并打印出纸质版。打印机发出嗡嗡的轻响,吐出带着墨香的纸张。他拿起那份报告,厚重的触感仿佛代表着某种终结。办公室里,同事们谈论新案情的只言片语、整理文件的窸窣声、甚至窗外隐约传来的车流声,共同构成了一幅“日常回归”的图景。但这幅图景在他眼中,却隔着一层透明的薄膜,看似触手可及,却又无比遥远。
他站起身,拿着报告走向郑国强副局长的办公室。路过冯浩川的座位时,冯浩川抬起头,推了推眼镜,递给他一个带着探询意味的眼神,仿佛在确认他是否真的已经将那一页彻底翻过。刘世友的目光没有任何交汇,如同掠过一件静物,径直走了过去。
郑国强办公室的门开着。刘世友走进去,将报告放在宽大的办公桌上。
“郑局,结案报告,请您签字。”
郑国强拿起报告,快速翻阅着,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满意神情。“好,效率不错。世友,这次辛苦你了。”他拿起笔,在落款处签下自己的名字,笔迹流畅而有力,“我知道你心里可能还有些想法,但办案就是这样,要讲究证据链,要相信科学结论。王思淼教授的报告很有说服力,局里领导都很认可。这个句号,画得圆。”
刘世友沉默地站着,像一尊吸收了一切声音的雕塑。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在光洁的地板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斑。
郑国强将签好字的报告递还给他,语气缓和了些:“行了,这事儿就算过去了。给你们队放两天假,好好调整一下精神。后面还有硬仗要打。”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哦,对了,局里准备给王思淼教授那边发一封正式的感谢函。这次多亏了她关键时刻提供的专业意见,稳定了方向。”
“是。”刘世友接过报告,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如同平静的湖面。
他拿着那份象征着最终了结的文件,没有回嘈杂的办公室,而是转身走向走廊尽头的楼梯间,一步步上到了天台。
初夏的风立刻包裹了他,带着城市特有的温热和微尘的气息,吹动了他额前垂落的几根头发。他走到天台边缘的栏杆前,俯瞰着下方。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将一切照得明亮而清晰,仿佛所有的罪恶与阴影都已被彻底蒸发。
但他放在裤袋里的右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指尖隔着布料,似乎能感受到那个小小证物袋的轮廓——里面装着从第三起案发现场河堤旁,一个极不起眼的泥坑边缘,提取到的那枚微小的、与现场氛围格格不入的金色亮片。它不属于任何一名受害者,在段鹏的住处和相关物品中也未发现同类物质。在庞大的证据体系中,它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计,甚至未被写入最终的结案报告。技术队给出的意见是“可能来自路人衣物装饰,与案件关联性极低”。
他闭上眼,段鹏在被捕时那扭曲疯狂的面容,以及他在审讯后期,用混杂着绝望和某种怪异满足感的语气重复的“谢谢…她…”,再次清晰地回响在耳边。而王思淼那份逻辑严谨、措辞精准、引用无数心理学量表和数据支撑的评估报告,则像一套精密无比的模具,将段鹏所有异常言行都严丝合缝地套入了“妄想型精神障碍”的框架里,完美地解释了“导师”的存在。太完美了,完美得不留一丝缝隙,完美得让人……心生寒意。
他猛地睁开眼,深吸了一口并不算清新的空气。他知道,在逻辑、证据、权威和现实压力构筑的铜墙铁壁面前,他个人的那点“直觉”和微不足道的“疑点”,不堪一击。他无法说服任何人,包括他最信任的搭档冯浩川。那份基于无数现场痕迹培养出的、近乎本能的警觉,此刻只能像一颗被硬生生按回土壤的种子,在无人知晓的黑暗深处,沉默地存在。
他掏出手机,屏幕解锁,指尖在通讯录里滑动,最终停留在一个很少拨打的号码上。备注是“马涛-南城所”。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按下了拨号键。这通电话没有明确的调查指令,更像是一种在巨大无力感驱使下的本能反应,试图抓住一点什么,哪怕只是一根稻草。
电话响了五六声才被接通,那边传来一个带着几分懒散的男声,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在外面。
“哟?刘大队长?今天刮的什么风,您老人家居然主动给我打电话?听说你们那个连环案漂亮地结了,正准备开庆功会呢吧?”
“马涛,”刘世友的声音压得很低,确保只有听筒能捕捉到,“没什么事。就是随便问问,南城那边,最近有什么特别的‘风声’吗?”
“风声?”马涛的声音带着笑意,“我这南城庙小,天天不是鸡毛就是蒜皮。怎么,刘队有指示?”
刘世友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措辞:“关于心理诊所之类的。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动静?”
电话那头的马涛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笑声更大了些:“心理诊所?哈哈,刘队,你这不是破案破出职业病了吧?压力太大想找人聊聊?我们这儿可没什么神仙,都是正经开门做生意的。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多了点认真,“既然你刘队开口了,我帮你留意留意呗。有哪个诊所大夫行为诡异,或者病人进去出来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我再跟你汇报。”
“谢了。”刘世友顿了顿,语气严肃地补充道,“私下问问,别声张。”
“明白,规矩我懂。”马涛干脆地应下,“有消息电你。”
挂断电话,刘世友将手机揣回兜里,双手撑着冰凉的栏杆,久久凝视着楼下那片被阳光照得有些晃眼的城市景象。他知道这通电话可能毫无意义。但做一些事情,哪怕只是徒劳的尝试,也总比被动地接受那片看似圆满的虚空要好。
他转身,下楼,重新走进那片恢复了正常秩序的“日常”之中。只是他清楚,一道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裂痕,已经在他心底,以及他与这片“日常”之间,悄然滋生、蔓延。那枚藏在抽屉深处的金色亮片,和那句模糊的“谢谢…她…”,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荡开的涟漪虽微,却持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