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顾府。
夜色已深，书房内的烛火却仍跳动着不安的光芒。顾清泫一身墨绿常服，并未如往日般束得齐整，衣领微敞，泄露出几分难得的焦躁。他面前的书案上，摊开的并非公务文书，而是一封刚刚送达的、来自玉门关的密报。
信是他在军中的旧部所写，并非萧寒那封一如既往“报平安”的家书。密报上的字迹潦草，带着边关特有的风沙气息，内容更是让顾清泫的心瞬间沉入谷底。
“……萧将军前日巡防，遭遇狄族小股精锐偷袭，虽击退敌军，然将军为护麾下新兵，左肩中箭，箭簇带毒……军医已竭力救治，然边关药材匮乏，将军连日高热不退，伤势反复……狄族近日活动频繁，似有大规模异动，将军虽伤，仍坚持每日巡城，末将等劝谏无效，忧心如焚……”
“箭毒……高热……药材匮乏……”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顾清泫的心上。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那个傻子！那个总是报喜不报忧的傻子！信里还跟他扯什么风寒已愈，让他勿念！原来竟是伤得如此之重！边关苦寒，缺医少药，他拖着中箭带毒的身体，如何能扛得住？还要日日巡防？他不要命了吗！
顾清泫霍然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踱步，如同困兽。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萧寒苍白着脸、肩头裹着渗血纱布，却仍强撑着站在凛冽寒风中巡视城墙的模样……他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什么狄国使者，什么京城局势，都比不上那人的安危重要！
“顾安！”
他沉声唤道。
一直守在门外的贴身侍卫立刻推门而入：
“大人？”
“立刻去准备！”
顾清泫眼神锐利，语气斩钉截铁，
“动用一切能动用的关系，不惜代价，以最快的速度，筹集最好的金疮药、解毒丹、退热散……凡是治疗箭伤、毒伤和风寒高热所需的药材，有多少要多少！再备快马，挑选一队精锐好手随行！”
顾安跟随他多年，从未见他如此失态，心中一惊：
“大人，您这是要……”
“我要去玉门关！”
顾清泫打断他，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亲自去！”
“大人三思！”顾安急忙劝道，“陛下虽未明言，但伙国使者尚在京城，局势未明，您此时离京，恐惹非议！况且，押送药材何须您亲自……”
“非议？”顾清泫冷笑一声，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慵懒笑意的凤眸此刻寒光凛冽，“让他们非议去！萧寒若有事，我要这京城安稳何用？”他走到窗边，望着西北方向那被浓重夜色笼罩的天际，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必须去……我必须亲眼看到他平安。”
他不能再忍受这种隔着千山万水、只能靠几封语焉不详的信笺来揣度对方安危的煎熬了。相思已入骨，如今更添了蚀骨的担忧与恐惧。
玉门关，将军府。
说是将军府，其实不过是一处比普通营房稍大些、以土石垒砌的院落，简陋得与京中顾府的亭台楼阁有着云泥之别。
萧寒躺在硬邦邦的床榻上，额头上覆着湿布，脸色是不正常的潮红，唇瓣却干裂得起皮。
左肩的伤口被厚厚的纱布包裹着，但仍隐隐有血色渗出，伴随着一阵阵灼痛和麻痹感。
军医刚刚为他换过药，那带着毒性的箭伤远比看上去严重，反复的高热消耗着他本就因长期戍边而并不算十分强健的体力。
他昏昏沉沉地睡着，并不安稳。梦中，一会儿是狄族骑兵狰狞的面孔和呼啸而来的箭矢，一会儿又是京城顾府中，顾清泫那带着促狭笑意的眉眼。
“清……泫……”他无意识地呢喃，汗水浸湿了额发。
守在床边的亲兵见状，连忙又替他换了额上的湿布，眼中满是忧虑。将军已经这样昏沉两日了，虽然偶尔会清醒片刻，但很快又会陷入高热带来的混沌之中。军中的药材眼看就要见底，解毒的关键几味药更是稀缺，再这样下去……
就在这时，一名副将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低声道：“将军！京城……京城来人了！”
萧寒迷迷糊糊间，似乎听到了“京城”二字，睫毛颤动了几下，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地看向门口。
是……幻觉吗？他好像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逆着光，带着一身风尘，正快步向他走来。那身影，似乎比记忆中清瘦了些，脸上的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焦灼与心疼。
“清……泫？”他声音嘶哑微弱，几乎听不清。
顾清泫几乎是冲进房间的。当他看到榻上那个虚弱不堪、脸色潮红、肩头裹着厚厚纱布的人时，只觉得心脏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痛得他瞬间红了眼眶。他几步跨到床前，单膝跪地，一把握住了萧寒没有受伤的右手。
那手，冰凉。
“是我，阿寒，是我来了。”顾清泫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沙哑和颤抖，他紧紧握着萧寒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体温和力量传递过去，“别怕，我带了药，最好的药，你一定会没事的。”
他带来的随行医官立刻上前，仔细检查萧寒的伤势，打开随身携带的药箱，开始配置解药和伤药。
萧寒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庞，感受着手心传来的、真实无比的温热触感，混沌的意识似乎清醒了一瞬。不是梦……真的是他？他怎么会来这里？京城……
他想问，想问京城局势，想问他是如何说服陛下……可所有的疑问，在对上顾清泫那双盛满了担忧、心疼以及深沉如海的情愫的眼眸时，都哽在了喉间。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和一句带着依赖的低语：“你……来了……”
“是，我来了。”顾清泫用力点头，指尖轻轻拂开他额前被汗水濡湿的发丝，动作是前所未有的温柔，“我说过，你若敢有事，我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你抓回来。”
他看着他虚弱的样子，看着他肩头刺目的纱布，心中充满了后怕与愤怒。后怕自己若是来晚一步……愤怒于狄族的卑鄙，更愤怒于这人的逞强。
“以后……再也不准瞒着我。”顾清泫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容反驳的强势，“任何事，都不准。”
萧寒望着他，望着那双此刻只倒映着自己身影的眸子，心中那根紧绷了许久的弦，似乎终于松弛了下来。他轻轻回握住顾清泫的手，尽管虚弱，却用尽了此刻全部的力气。
“……好。”
窗外，玉门关的月色依旧清冷，戈壁的风依旧凛冽。但在这间简陋的土石屋内，却仿佛有了一丝不一样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