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知秋走的那天清晨,山道上还铺着薄雪。林玄站在院门口,看着少年背着包袱一步步远去。他没说话,只是抬手摸了摸袖中那支木哨——那是叶知秋临行前悄悄放在他窗台上的,哨身打磨得光滑,吹口处有几道细小的刻痕。
风从竹林那边吹过来,带着春将至的气息。林玄把木哨收好,转身回院。
任盈盈正在堂屋擦琴。她听见脚步声,抬头看了眼,轻声道:“他走了?”
“嗯。”林玄走到石凳坐下,“该走的,总要走。”
“你也曾是这样走出去的。”
他笑了笑,没接话。
阿碧端着一碗热粥从厨房出来,放在桌上。“你早上没吃东西。”她说。
林玄点头,接过碗慢慢喝。粥温着,米粒熬得软烂。他喝完,把碗推到一边。
秦红棉这时从后院进来,肩上搭着一条布巾,手里还握着剑。“我刚练完。”她说,“今天出剑比昨天顺。”
“年纪大了,反倒更爱练了?”林玄问。
“不是更爱练,是怕忘了。”她坐在对面,“有些动作,一停就生疏。”
林玄低头看自己的手。指节不如从前灵活,握拳时能听见轻微的响动。他松开手,掌心朝上摊着,像在称量什么。
阳光斜照进院子,落在三人身上。任盈盈起身去取一件外衣,轻轻披在他肩上。阿碧收拾碗筷时顺手换了杯新茶。秦红棉把剑靠在墙边,坐得离他近了些。
没人再说少年的事。
过了几天,林玄在院中晒太阳。他闭着眼,忽然发动时间凝滞。
世界静止。
茶杯里的热气悬在半空,一片竹叶停在离地三寸的位置。任盈盈正从屋里走出来,脚尖点地未落。阿碧坐在檐下绣花,针尖穿进布面一半。秦红棉站在井边打水,辘轳转到中途不动。
林玄站起来,缓步走过她们身边。
他在任盈盈面前停下。她眼角有了细纹,发间夹着几根银丝。他记得她第一次弹琴给他听时的样子,那时她笑得张扬,眼神里藏着试探。现在她的笑淡了,却更稳。
他走到阿碧身旁。她低着头,神情专注。这些年她总是这样,不争不显,把日子过得安静。他看过她在夜里为他煎药,在雨天收晾的衣服,在他咳嗽时默默多加一床被子。
最后是秦红棉。她脸上也有岁月的痕迹,但站姿依旧挺拔。她不像别人那样绕着他转,可每次他出门,她都会站在门边多看一眼。
五秒快到了。
林玄回到原位坐下。时间恢复。
茶烟继续上升,竹叶落地,三人各自做着手中的事,没人察觉刚才有过停顿。
“你在想什么?”任盈盈忽然问。
“没什么。”他说,“就是觉得今天阳光好。”
“你刚才闭眼很久。”阿碧抬头。
“做了一场梦。”
“梦见什么?”
“梦见我年轻的时候。”
“那时候很累吧?”
“累。”他点头,“但那时候不知道什么是值得的。”
晚上他睡得不太安稳。半夜咳了几声,声音不大,但惊动了隔壁。
很快,门被轻轻推开。阿碧提着灯进来,放下水壶,倒了杯温水递给他。他接过喝了。
“吵醒你了?”
“我没睡熟。”
“你们最近都这样。”
“我们只是想你能好好休息。”
她走后不久,秦红棉也来了。她没进门,站在门外说:“你要不要起来走走?夜里凉,对肺好。”
林玄披衣起身,跟她走到院中。
月光洒在地上,影子拉得很长。两人沿着院墙走了一圈,谁也没说话。
回到屋里,他看见任盈盈坐在堂屋等他。她没点琴,也没看书,就那么坐着。
“你也醒了?”
“我听见动静。”
“你们三个,一个两个都醒着。”
“你不让我们操心,我们就更操心。”
第二天一早,三人聚在厨房商量。林玄在院子里听见她们低声说话,内容听不清,但语气认真。他没过去,只坐在石凳上看天。
后来阿碧端来一碗汤药,说是新配的。他闻着有点苦,还是喝了。
“以后每天都要喝?”
“三天一次。”
“我不病。”
“这不是治病。”她说,“是养人。”
又过了几天,他独自坐在后院。秦红棉在练剑,一套老路子,慢而稳。他看了一会儿,忽然说:“你不用在我面前练给我看。”
“我不是练给你看。”
“那你为什么天天练这一套?”
“因为这是你教我的第一套剑法。”
“你还记得?”
“我记得你说过,剑不在快,而在准。只要一步不错,哪怕慢一点,也能赢。”
林玄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让我来一遍。”
“你歇着吧。”
“让我来。”
他接过剑。剑身沉,但他握得稳。他从起势开始,一招一式走下来。动作不如从前利落,转折处略显迟缓,可每一式都到位。
最后一式收剑归鞘,他喘了口气。
秦红棉看着他,眼里有光。“你还能做到。”
“只要我还站得起来,就还能做到。”
任盈盈这时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块软巾。她走到他身后,轻轻替他擦去额头的汗。
“你何必非要证明什么?”
“我没想证明。”
“那你为什么一定要练?”
“因为我怕有一天,我想动,却动不了。”
阿碧也来了,手里端着一杯蜂蜜水。“喝点甜的。”她说。
林玄接过,一口喝完。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四个人都在院中。任盈盈坐在檐下翻一本旧书,阿碧在缝一件衣裳,秦红棉靠在墙边磨剑。林玄躺在石凳上,盖着那件旧大氅,闭着眼。
风吹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三人还在原处,动作都没变。
“你们就这么守着我?”
“不是守着。”任盈盈抬头,“是陪着。”
“陪和守有什么区别?”
“守是怕你走。”阿碧轻声说,“陪是愿意一起走。”
“我都这把年纪了。”
“年纪大了,就不许人陪你?”秦红棉笑了,“你当年可不是这么说的。”
林玄也笑了。
他坐起来,把大氅抖了抖,重新披上。阳光照在肩头,暖得很实。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他说,“无非是我老了,该歇了。可我告诉你们——”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三人。
“我能停住时间,但我从来没想过停下自己。只要我还看得见你们,听得见声音,走得动路,我就还是我。”
三人静静听着,没人回应。
他又躺回去,闭上眼。
风还在吹,竹叶晃动,阳光斑驳地洒在地上。
阿碧手中的针穿过布面,发出细微的声响。
任盈盈翻了一页书。
秦红棉把磨好的剑收回鞘中,轻轻放在身边。
林玄的呼吸渐渐平稳。
他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像是在数着什么。
阳光移到了他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