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蔡县董村外的官道上,最后一缕夕阳被远处起伏的山峦吞噬。晚风骤起,卷起尘土与枯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道旁的老槐树伸展着虬枝,在愈发浓重的夜色中投下狰狞的影。
董小六的心跳得厉害,几乎要撞破胸膛。他扶着粗糙的树干,大口喘着气,目光死死盯着前方不远处那个俯卧在地的身影。
那身影一动不动,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势瘫在路中央,深色的衣衫几乎与褐色的土地融为一体。若不是那隐约可见的苍白侧脸,几乎要叫人错过。
“小五?”董小六颤声喊道,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没有回应。只有风声更紧了,刮过旷野,带来一阵令人牙关打颤的寒意。
他一步步挪近,双腿如同灌了铅。浓重的血腥味蛮横地钻入鼻腔,带着铁锈般的甜腻,令人作呕。待走得近了,他看清了——那确是他的弟弟董小五。董小五的脸半埋在土里,眼睛圆睁着,凝固着最后的惊骇与不甘。他的后心处,衣衫被刺破了一个窟窿,周围浸染开一大片暗红,已然干涸发黑。
董小六只觉得天旋地转,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他踉跄着扑倒在地,颤抖的手抚上弟弟冰冷僵硬的脸颊。
“小五…小五啊!”悲怆的哭嚎终于冲破了喉咙,撕裂了黄昏的寂静,“哪个天杀的害了你啊!”
他猛地想起什么,手忙脚乱地在弟弟身上摸索。出门时,董小五怀里揣着那个沉甸甸的蓝布包袱,里面是足足五千钱,是他们兄弟俩起早贪黑大半年,攒下用来赎回抵押给村西头李员外那两亩水田的血汗钱!如今,钱袋不见了踪影,只剩下空荡荡的衣襟。
劫财害命!这四个字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远处传来几声犬吠,董小六才像是被惊醒。他连滚爬起,跌跌撞撞地朝着村里奔去,嘶哑的呼喊声回荡在荒道上:“来人啊!出人命了!杀人了啊!”
……
蔡县县衙,二堂内灯火通明。
县令王明远王大人斜倚在太师椅上,捧着杯热气氤氲的君山银针,眯着眼,细细吹开浮沫,啜饮了一口,满足地吁了口气。今日处置了几桩邻里纠纷,收了一笔常例钱银,他自觉政通人和,心情颇佳。
就在这时,堂外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悲泣和衙役的呵斥声。
“何事喧闹?”王县令放下茶盏,眉头微蹙,很是不悦。
班头赵虎快步进来,躬身禀报:“老爷,是董村村民董小六来报,说他弟弟董小五在村外官道上被人害了,身上的五千钱也被抢了去!”
“命案?”王县令的眉头锁得更紧了。命案最是麻烦,上报、查勘、缉凶、结案,一环扣一环,稍有拖延或是破不了案,便会影响考绩。他的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
“带上来。”
不一会儿,涕泪横流、魂不守舍的董小六被带了上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语无伦次地哭诉起来。
王县令耐着性子听了大概,无非是弟弟携巨款外出,归途遇害,钱财被劫。他捻着颌下几缕稀疏的胡须,沉吟片刻,问道:“你可有仇家?你弟弟平日可与何人结怨?”
董小六茫然地摇头:“回…回青天大老爷,我们兄弟都是本分庄户人,平日里埋头种地,不敢与人结怨啊…”
王县令有些不耐,正欲挥手让他下去,明日再派人去现场看看。站在一旁的赵虎像是想起了什么,凑上前低声道:“老爷,说起这董小五,前几日倒似乎与人有过龃龉。”
“哦?与何人?”
“是邻村的一个穷书生,叫张生。前几日在小市集上,似乎因争买一方劣砚,与董小五发生过口角,当时还推搡了几下,不少人都看见了。”
“张生…”王县令眼中精光一闪。一个穷书生,与死者有过争执,死者又被劫了巨款…这线索来得正是时候!
“即刻锁拿张生到案!”王县令一拍惊堂木,声音陡然严厉起来。
衙役如狼似虎般扑向城南那间摇摇欲坠的茅屋时,张生正借着油灯那点豆大的光芒,捧着一本边角卷烂的《论语》低声诵读。寒窗十年,虽屡试不第,他仍盼着下一科能得个功名,改换门庭。
突如其来的破门声将他惊得差点跳起。不等他明白发生何事,铁链锁颈,便被粗暴地拖出了门外,徒留桌上那盏油灯被打翻,火焰舔舐着破旧的桌面,迅速蔓延开来。
“各位差大哥,这是为何?学生所犯何罪?”张生又惊又怒,挣扎着喊道。
“少废话!到了大堂自有分晓!”赵虎冷哼一声,毫不客气地推搡着他。
公堂之上,灯火通明,两旁衙役手持水火棍,面无表情,气氛森严。
“堂下何人?”王县令居高临下,冷声问道。
“学生…学生张生。”张生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声音都有些发颤。
“张生!日前你是否与董村董小五发生过争执?”
张生一愣,忙道:“回…回大人,确有此事。那日学生想买一方砚台,已与摊主说好价钱,那董小五却横插一脚,非要争买,学生气不过,与他理论了几句,略有推搡…但仅是口角,并未…”
“哼!”王县令打断他,“仅是口角?如今那董小五已被人杀死在荒道之上,随身携带的五千钱也被劫掠一空!你还有何话说?”
张生如遭雷击,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大人明鉴!学生冤枉!学生与那董小五只是争执两句,怎会因此杀人劫财?学生万万不敢啊!”
“不敢?”王县令冷笑,“本官看你就是见财起意,怀恨在心,故而杀人劫财!来啊!搜他身上!”
赵虎上前,在张生身上摸索起来。张生徒劳地挣扎着,口中连呼冤枉。忽然,赵虎的动作停住了,他从张生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衫内袋里,摸出一个沉甸甸的旧钱袋。
“老爷!”赵虎将钱袋呈上。
王县令接过,打开袋口,将里面的铜钱哗啦啦倒在公案上。黄澄澄的铜钱堆成了一座小山,在灯下泛着光。粗略一看,正是四五千之数!
“赃物在此,你还有何话可说!”王县令指着那堆钱,声色俱厉。
张生目瞪口呆,看着那堆钱,如同见了鬼一般,猛地大叫起来:“不是!这不是赃物!这是…这是学生昨日刚将祖传的一块玉佩典当所得,共计五千三百钱,准备用作今冬赴京赶考的盘缠和束修!当铺的李掌柜可以作证!大人明察啊!”
“巧言令色!”王县令根本不信这穷书生能有甚祖传玉佩,更懒得去传什么李掌柜。人赃并获,动机明确,还有比这更铁证如山的案子吗?他只想尽快结案。
“看来不用刑,你是不会招认了!”王县令抓起签筒里的一根火签,掷于地上,“给我打!打到他认罪画押为止!”
如狼似虎的衙役应声上前,将张生死死按在冰冷的青砖地上,扒下裤子,沉重的板子带着风声狠狠落下。
“啪!”
皮开肉绽,鲜血飞溅。
“啊——!”张生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豆大的汗珠和泪水瞬间涌出。
“学生冤枉!冤枉啊!大人!”
“啪!啪!”
板子一下接着一下,无情地砸落。起初张生还能嘶声辩解喊冤,到后来只剩下不成调的哀嚎和呻吟。公堂之上,唯有板子击打在肉体上的闷响和犯人逐渐微弱的痛呼回荡。
董小六跪在一旁,看着这血腥的场面,听着那凄厉的惨叫,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心中既有一丝大仇得报的快意,又被这官威和酷刑吓得肝胆俱裂。
不知打了多少板,张生的臀部大腿已是血肉模糊,人也奄奄一息,意识模糊。
王县令摆了摆手,行刑暂止。
“张生,你招是不招?”
张生气若游丝,眼前发黑,只觉得再打下去必死无疑。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祖辈的期望,十年的寒窗,未来的功名…一切都在这一刻粉碎了。他只想从这无尽的痛苦中解脱。
“…招…我招…”细微如蚊蚋的声音从他干裂渗血的嘴唇中挤出,“是…是我杀…钱…是我抢的…”
赵虎拿来早已写好的供状,抓着张生无力颤抖的手,在末尾按上了鲜红的手印。
王县令看着那供状,满意地点了点头。人犯、口供、动机、赃物,一应俱全,完美无缺。
“哼,早知如此,何必受这皮肉之苦。押入死牢,详文上报!”
两名衙役像拖死狗一样将昏死过去的张生拖了下去,在青石板上留下一道模糊的血痕。
王县令心情转好,端起已然凉透的茶,喝了一口。不过一夜功夫,便破获如此命案,效率奇高,想必上司也会嘉许。他仿佛已看到考绩得上等的评语。
“退堂!”
惊堂木落下,声音在空荡的大堂内回响。
衙役散去,董小六也被打发离开。偌大的公堂迅速冷清下来,只剩下那堆作为“赃物”的铜钱还散在案上,烛火跳跃下,泛着冰冷而讽刺的光泽。
夜更深了,县衙高墙之外,寒风卷过漆黑的荒道,吹动着那棵老槐树的枝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久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