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刑司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表面波澜不惊,底下却暗潮汹涌。
宋慈下令严密监视钱三儿与孙主簿后,并未急于再次审讯。他深知,面对如此狡猾的对手,贸然行动只会打草惊蛇,甚至被引入歧途。他需要更多的线索,需要跳出对手预设的框架。
他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了那两枚至关重要的鸮影铜牌、神秘的药材清单以及那句暗语诗上。或许,从这些外部线索入手,能反推出内部奸细的踪迹,或者至少,能迫使暗处的敌人再次露出马脚。
提刑司档案库深处,宋慈屏退了旁人,只留下那名胆怯却笔头精准的年轻书记官。烛火摇曳,映照着卷帙浩繁的架子,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纸张和墨锭的混合气味。
“查。”宋慈的声音在寂静的库房中显得格外清晰,“所有与前朝余孽、秘密结社、江湖帮派有关的卷宗,尤其是涉及‘鸮影’、鸟类图腾、奇异符号的记录,一概找出。”
他又拿出那份药材清单:“还有,核对近年来京城及周边州县所有涉及此类药材——尤其是朱砂、水银等物——的大宗交易、失窃、或异常流通记录,无论民间药铺、官营药局乃至道观丹房,皆不可遗漏!”
书记官不敢怠慢,立刻与库吏一同,在如山卷宗中艰难翻检。这是一项极其繁琐耗时的工作,但宋慈相信,只要鸮影有所活动,必然留下痕迹。
等待期间,宋慈则将那写着“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的绢帛铺在案上,反复揣摩。
这两句诗出自唐人张继的《枫桥夜泊》,流传甚广,但用在此处,绝非吟风弄月。是地址暗示?是接头暗号?还是某种指令的加密?
他尝试将诗句中的字词拆分、组合,与京城的地名、坊市、桥梁、甚至官员府邸对应,却一时难有头绪。
时间一点点过去,库吏抱来一摞摞落满灰尘的卷宗。宋慈埋首其中,快速浏览。大多数记录都年代久远,语焉不详,或早已结案。
直到一份三年前关于城南一批官仓朱砂莫名短少的陈旧卷宗映入眼帘,引起了他的注意。案卷记录含糊,最终以“保管不慎,耗损上报”草草结案,经办吏员签名处,一个名字让他目光微凝——孙怀仁(孙主簿)。
几乎是同时,那名年轻书记官也发出一声低呼,他从一堆地方志杂闻中翻出一页残破的笔记,上面模糊记载着前朝鸮影组织常用的一种联络标记,其描述与铜牌上的怪鸟图案有七八分相似,旁边还注有一句:“鸦鸣为号,枫火为引。”
鸦鸣?枫火?
宋慈脑中仿佛有电光闪过!他猛地抓起那页笔记和诗句绢帛!
月落乌啼——乌啼即为鸦鸣!
江枫渔火——江枫、渔火即为枫火!
这诗句并非胡乱抄录,它本身就是一句密语!指向某个以“鸦鸣”和“枫火”为标志的特定地点或接头方式!
而孙主簿,恰好曾经办过与鸮影可能所需的物资(朱砂)相关的异常案件!
所有的线索,似乎在这一刻,隐隐约约地串联起来,指向了那个总是面带微笑、处事圆滑的孙主簿!
但宋慈依旧保持冷静。这仍是间接证据。孙主簿经办过朱砂案,可能只是巧合。他知道那句诗的含义,也可能只是因其博闻强记。
需要更直接的证据,或者,需要逼他行动!
就在这时,宋安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库房门口,对宋使了个眼色。
宋慈会意,走出库房。
“老爷,”宋安压低声音,语速极快,“盯梢的人发现,钱三儿下值后,并未回家,而是在城里绕了几圈后,悄悄去了城西的‘永济’药铺!进去约莫一炷香时间才出来,出来时怀里似乎揣了东西!”
永济药铺?宋慈立刻想起,那批短少的官仓朱砂,最终核销的接收方之一,似乎就是这家“永济”药铺!而这家药铺的背景…他隐约记得卷宗里提过,其东家似乎与朝中某位勋贵沾亲带故。
“孙主簿呢?”宋慈急问。
“孙主簿一直在司内未曾外出,但…约半个时辰前,他的一名心腹长随,悄悄从角门出去了一趟,去的也是城西方向,只是跟到金水河附近人多处,被其甩脱了。”宋安语气带着懊恼。
城西!金水河!河畔多枫树!夜间渔火点点!
所有的线索,瞬间收束!
孙主簿极有可能就是内奸!他利用职权掩盖朱砂流向,可能与永济药铺及背后的鸮影有勾结!而那诗句暗示的接头地点,很可能就在城西金水河畔某处!他派长随去,很可能是送信或确认指令!钱三儿去永济药铺,或许是取东西,或许是报信!
这是一个机会!
“宋安!”宋慈当机立断,“你亲自带几个绝对可靠的人,立刻去永济药铺左近暗中布控,监视所有进出之人,尤其是与钱三儿接触者!但切勿动手,只需跟踪,查明其去向!”
“那孙主簿那边?”
“我亲自去会会他!”宋慈眼中寒光一闪,“你看好外面,务必抓住他们的尾巴!”
“是!”宋安领命,迅速离去。
宋慈整理了一下衣袍,面色恢复平静,向着孙主簿常处理公务的廨房走去。
孙主廨房内,孙怀仁正伏案书写,看上去一切如常。见宋慈进来,他连忙起身,脸上堆起习惯性的笑容:“宋大人?您怎么过来了?可是案情有了进展?”
宋慈目光扫过他的书案,看似随意地说道:“进展有些阻滞,特来向孙主簿请教一二。方才查阅旧卷,见三年前一桩官仓朱砂短少案,是孙主簿经手核销的?”
孙主簿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瞬间恢复自然,叹道:“唉,是啊。说来惭愧,当年监管不力,出了些纰漏,还是下官亲自去核查弥补的。大人怎地问起这陈年旧事了?”
“哦,无事。”宋慈语气平淡,“只是今日验毒,涉及一些药材来源,忽然想起此案,觉得孙主簿当年处理得甚是稳妥,故来问问细节,也好学习借鉴。”
孙主簿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笑道:“大人过奖了,分内之事罢了。那永济药铺当时接收了部分折价朱砂,账目都是清楚的…”
他话音未落,廨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衙役慌慌张张地出现在门口,甚至忘了通报:“孙…孙主簿!不好了!您府上派人来传信,说…说老夫人突然厥过去了,让您速速回去!”
孙主簿脸色骤变,猛地站起,手中的笔都掉在了桌上:“什么?!母亲她…”他顿时方寸大乱,看向宋慈,仓促拱手:“宋…宋大人,您看…家中突发急事,下官…”
宋慈目光深邃地看着他,点了点头:“老夫人身体要紧,孙主簿快回去吧。”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孙主簿连声道谢,也顾不上收拾,急匆匆地便冲了出去。
宋慈走到门口,看着孙主簿几乎是小跑着离开的背影,眼神冰冷。
老夫人厥倒?真是巧啊!
这分明是调虎离山!要么是孙主簿自己导演的戏码,借故脱身去处理紧急事务(很可能是与城西的线索有关);要么,就是鸮影同伙发现情况不对,用此法紧急将他调离,以免在司内被宋慈盯死!
无论哪种,都意味着——他们要有大动作了!
宋慈立刻回到档案库,对那年轻书记官快速吩咐道:“你立刻去寻曹司正,将我方才所查朱砂旧案、诗句密语之事,简要禀报于他!只说是我让你去的,请他暗中留意孙主簿动向即可,切勿声张!”
他需要给曹墨一个预警,但也不能完全信任曹墨。此举既是通报,也是一种试探。
吩咐完毕,宋慈不再停留,快步走出提刑司衙门。
夕阳西下,将汴梁城的繁华街道染上一层血色。
宋慈并未回府,而是融入街上的人流,向着城西方向而去。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今夜,金水河畔,那“月落乌啼”、“江枫渔火”之处,必然不会平静。
孙主簿的匆忙离去,钱三儿的诡异行踪,永济药铺的暗流…所有的线头,似乎都指向了那个地方。
他必须亲自去一趟。
或许,就能揭开这鸮影的重重迷雾,见到那藏于最深处的魅影。
风险极大,但他别无选择。
这场在帝都核心展开的暗战,已到了图穷匕见的关键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