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建业的厉喝像一道鞭子,抽散了院门口乱糟糟的人群。村民们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挤攘推搡间,给院门处让出了一小片空地。但恐惧和猎奇心是更强大的驱力,他们的脚步只是后移了少许,脖子却伸得更长了,无数道目光死死黏在马建业和那扇紧闭的房门上,仿佛能穿透木板,窥见里面骇人的景象。
被点名的三个汉子——李三、赵老蔫和孙二狗——互相看了一眼,脸上都带着明显的畏缩和迟疑。那扇门后面,可是躺着两个血淋淋的死人!平日里杀鸡宰羊尚且手软,更何况是去碰触横死之人的门户?
“磨蹭什么!”马建业见状,心头火起,但更多的是压不住的焦急,“赶紧的!找家伙,把门弄开!这是人命关天的大案,耽误了官府查案,谁担待得起?!”
他的声音带着地保不容置疑的权威,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三人被他一吼,激灵一下,这才慌忙四下张望,寻找合用的工具。赵老蔫眼尖,瞥见墙角靠着把劈柴的旧斧头,孙二狗则从院墙根抄起一根粗实的顶门杠。李三空着手,搓了搓掌心,站到了门边,准备搭手。
阳光炙烤着地面,院子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泥土的腥气、猪圈隐隐的臊臭,还有那从窗户缝隙里丝丝缕缕钻出的、越来越清晰的甜腥气,混合着村民们身上汗水的酸味,构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诡异氛围。
“轻着点!”马建业紧盯着他们的动作,低声嘱咐,“别把门闩弄坏了,官府来人要看!”
李三和孙二狗一左一右,用杠子尖头小心翼翼地插进门缝,试探着发力。老旧的木门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听得人牙酸。赵老蔫举着斧头,在一旁紧张地守着,不知该往哪里下手。
挤在后面的村民屏住了呼吸,所有的窃窃私语都停止了,只剩下木头的呻吟、汉子们粗重的喘息,以及圈里那猪又开始不安分的哼哼声。
“哐当!”
一声闷响,里面的门闩似乎被撬得滑脱了卡槽。李三和孙二狗同时用力一别!
门,猛地向内弹开了一道一掌宽的缝隙!
一股更加浓烈、更加沉闷的腥臭气息,如同实质般从门缝里汹涌扑出,离得最近的李三几人被熏得猛地一扭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后面的人群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齐齐又后退了半步。
门内昏暗一片,像一张噬人的巨口。
马建业脸色铁青,一把推开挡在门前的孙二狗,自己站到了最前面。他深吸一口气,却差点被那气味呛住,强忍着喉咙的不适,伸出手,用力将那扇沉重的木门彻底推开。
“吱呀——”
门户洞开。
更多的光线争先恐后地涌入屋内,勉强照亮了靠近门口的方寸之地。灰尘在光柱中狂乱地舞动。
景象比透过窗户窥视更加清晰,也更加可怖。
张初香就俯卧在离门槛不到五步远的地方,月白色的寝衣几乎被染成了暗褐色,紧贴在她瘦削的背脊上。浓密的黑发糊满了她的侧脸和脖颈,一只苍白的手向前伸着,手指扭曲地抠进泥地里,仿佛死前经历了极致的痛苦与挣扎。那片巨大的、已经发黑凝固的血泊,像一张丑陋的地毯,在她身下和周围肆意铺展,边缘甚至快要蔓延到门槛之下。
而更深处,土炕上,那个穿着深色外衣的男人身影,面朝里侧躺着,一动不动,如同沉睡,却散发着死寂的冰冷。
看过窗户的人已有心理准备,但此刻门扉大开,视觉冲击力何止倍增!没看过的人此刻看得分明,顿时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夹杂着几声妇女压抑的尖叫和孩童被捂住嘴的呜咽。有人忍不住别开头干呕起来。
马建业也是心头狂震,胃里翻腾得厉害。但他死死咬着牙关,目光越过地上惨不忍睹的女尸,锐利地投向炕上的男尸。
他必须知道那是谁。
他抬脚,极其小心地避开地上的血污,几乎是踮着脚尖,一步步挪进屋内。每走一步,脚下的土地都仿佛带着粘稠的寒意。屋内的气味更加浓烈,几乎令人窒息。
他的目光紧紧锁在炕上那具男尸的侧脸上。光线昏暗,看得不甚分明。他越靠越近,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敲响。
终于,他走到了炕边,能够清晰地看到那男人的面容——
那一刻,马建业如同被一道天雷劈中,整个人猛地僵在原地,眼睛瞬间瞪得滚圆,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比外面的王一嫂好不了多少。
他的嘴巴无意识地张开,发出“嗬”的一声短促气音,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不……不可能……”他几乎是呻吟般地挤出几个字,身体晃了一下,差点没站稳。
门外紧紧盯着他反应的村民们,看到他这副模样,心全都提到了嗓子眼。
“马爷?咋了?”
“是谁啊?认出来了?”
“我的娘诶,连马爷都吓成这样……”
马建业猛地转过身,他的动作因为过度震惊而显得有些僵硬。他几步冲回门口,脚步甚至有些踉跄,一把推开试图扶他的李三,直冲到院中阳光之下,仿佛要借此驱散满身的阴寒和骇异。
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一张张写满惊疑和恐惧的脸,声音因为极度震惊而变得沙哑尖利,甚至破了音:
“是……是任玉虎!是任玉虎啊!!”
“任玉虎?”
“哪个任玉虎?”
“还能是哪个!初香的男人!外出做生意那个!”
“他不是走了三年了吗?!”
“天老爷!他怎么回来了?还死在了这儿?!”
“轰”的一声,人群彻底炸开了锅。这个消息,比单纯发现张初香被杀更加令人震惊,更加匪夷所思!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砸懵了,目瞪口呆,面面相觑,脸上交织着荒谬、恐惧和巨大的困惑。
“任玉虎什么时候回来的?”马建业猛地抓住身边一个邻居的胳膊,急声喝问,声音依旧发颤,“你们左右邻舍,昨晚可听到什么动静?看到什么人没有?”
那邻居被他摇得晃来晃去,脸都白了,结结巴巴地回道:“没、没啊!马爷,真没听见!也没见着!谁知道他啥时候回来的?这、这真是活见鬼了!”
其他邻居也纷纷摇头,七嘴八舌地表示毫无察觉。一个大活人,离家三年,竟然悄无声息地回来了,又悄无声息地和妻子一起死在了闩门的屋里!这简直超出了所有人的理解范围。
马建业看着众人一致的反应,心知问不出什么了。巨大的谜团像沉重的乌云压在他的心头,但他猛地甩了甩头。
现在不是琢磨这些的时候!
两条人命,死的还是刚刚归家的任玉虎,这案子太大了!太大了!
他猛地推开人群,声音恢复了地保的决断,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都听着!所有人,立刻退出院子!谁也不准再进来!谁要是敢破坏现场,偷拿一针一线,官府的板子可不认人!李三,赵老蔫,你们几个守在院门口,谁也不准进!”
他一边厉声吩咐着,一边已经大步流星地冲出院子,扒开围观的人群,朝着村口的方向狂奔而去。
“马爷!您去哪?”有人在他身后喊。
“临安府!报案!”马建业头也不回地吼道,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乱,“快!备我的马来!快啊!”
他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把这天大的案子报到临安府!只有府衙里的青天大老爷,才能解开这骇人听闻的谜团!
阳光猛烈,照得土路发白。马建业奔跑的背影在尘土中显得有些踉跄,巨大的恐惧和紧迫感鞭策着他,奔向那个能主宰牌坊村命运的方向。
而在他身后,张家院子里,死寂重新笼罩下来,只剩下那头饿极了的猪,有气无力地,发出一声悠长而悲凉的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