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黑色的方布,静静地躺在宋慈的掌心。
质地粗糙,是市井间最常见的棉布,价格低廉,随处可见。但就是这块普通的黑布,此刻却重若千钧,仿佛凝聚着屋内所有的阴森与诡谲。
两个对角上清晰的死结痕,如同两只嘲讽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宋慈,无声地颠覆了此前所有看似顺理成章的推断。
蒙面。
深夜归家,不叩门扉,不唤妻名,反而以布蒙面,自窗潜入。
这是何等荒谬、何等诡异的行径!
宋慈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粗糙的布料摩擦着他的指尖。他抬起眼,目光再次如冰冷的探针般,缓缓扫过这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屋子。
目光所及之处,一切细节似乎都因这块黑布的出现而被赋予了全新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含义。
那扇虚掩的、窗栓带有细微划痕的支摘窗——并非凶手逃离时匆忙合上所致,而是潜入者进入后,为保持隐秘,从内轻轻合拢,却未能完全严丝合缝。
地上俯卧的女尸,指甲缝干净,未见搏斗痕迹——或许并非来不及反抗,而是在最初的惊恐中,她根本未曾与“歹徒”发生长时间的撕扯扭打?那致命的一击,来得极其突然和准确?
炕上仰躺的男尸,衣着整齐,鞋底相对干净——他并非风尘仆仆正常归家,而是有意规避了从正门而入可能带来的注意,甚至可能提前清理过鞋底痕迹?他根本就没打算以丈夫的身份,堂堂正正地走进这个家门!
凶器,那把沾染了两人鲜血的家用剪刀——绝非外来歹徒事先准备,也非匆忙间能找到的顺手武器。它本就属于这个家,很可能一直就放在针线篮里,或者……甚至就放在枕下,用于壮胆防身。
宋慈的心缓缓沉了下去,一股冰冷的逻辑链条在他脑中冷酷地形成。
没有跟踪。
没有谋财。
没有外来的凶手。
那个翻窗而入、蒙面潜行的“歹徒”,就是丈夫任玉虎本人。
这个结论如此匪夷所思,却又如此严密地契合了现场所有不合情理的细节。
“大人……”仵作杨展的声音带着一丝迟疑,打破了屋内的死寂。他显然也意识到了这块黑布背后令人震惊的暗示,脸上写满了困惑与难以置信,“这……这蒙面之人……”
宋慈抬起手,止住了他后面的话。他需要绝对安静,需要将脑海中翻腾的思绪重新梳理。
他踱步到屋子中央,目光在两具尸体之间来回移动。
任玉虎,为何要如此?
若是归家心切,何须夤夜潜行,蒙面而入?三年未归,妻子正翘首以盼,他大可光明正大叩响家门,享受团聚之喜。
若是心存歹意,意图杀妻,更不必多此一举。他远在外乡,一纸休书或干脆音讯全无,岂不更干净利落?何须千里迢迢赶回,用如此诡异复杂的方式行事?
试探?
一个词猛地跳入宋慈的脑海。
莫非……是要试探妻子的忠贞?
富商离家三载,家中留有年轻妻子,外界难免有风言风语,或许某些流言蜚语传到了任玉虎耳中,令他心生猜忌?抑或是他自身心态因财富积累而变得扭曲多疑,便想出了这等骇人听闻的“考验”方式?
蒙面伪装成歹人,深夜潜入,欲行不轨,看妻子是否会奋力反抗,守护贞洁?
若妻子拼死反抗,则证明其清白。
若妻子半推半就甚或顺从……那接下来发生的,或许就是一场冰冷的“惩奸”?
思及此处,连宋慈这般见惯人间惨剧之人,背脊也不由得窜上一股寒意。这是何等自私、冷酷、甚至变态的念头!将妻子的性命与名节,置于如此儿戏而危险的境地!
然而,现场的情形,却似乎隐隐指向这个令人齿冷的可能性。
任玉虎未脱外衣,像是刚到家不久,甚至可能夫妻间还未及好好说上几句话,他便借口外出或躲藏,开始了这荒唐的“试探”。而张初香仅着寝衣,显是已然安睡,被突如其来的“歹人”惊醒。
那么,过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张初香惊觉“歹人”入侵,奋力反抗,在极度惊恐中抓起床头防身的剪刀,拼死一击,正中“歹徒”心窝?而后点亮油灯,惊骇万分地发现,死在自己手上的,竟是日夜期盼的丈夫?
巨大的震惊、恐惧、悔恨、绝望瞬间将她击垮。清白得以证明,但为之证明的代价,却是手刃亲夫。世间再无她容身之地,悲恸绝望之下,她遂用同一把剪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这个推演,似乎能解释现场大部分的疑点:门窗内闩、凶器来源、死亡位置、并无外人痕迹……
但,仍有一个巨大的疑问,如同磐石般压在宋慈心头。
动机。
若真是试探,足以支撑任玉虎做出如此疯狂行为的动机,除了猜忌,是否还有其他?那些他经商三载可能获得的财富呢?若他归来,为何不见包裹行囊?
“杨展。”宋慈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内响起,冷静得近乎冷酷,“仔细搜查任玉虎身上,可有什么银钱、钥匙、或特别之物。”
“是。”杨展立刻上前,重新仔细翻查任玉虎的衣物。外衫、内袋、袖笼、裤腰……甚至鞋袜都仔细捏过。
“大人,”片刻后,杨展回禀,“除了一些散碎铜钱和一柄寻常钥匙,并无银两或银票,更无类似商旅包裹之物。”
果然。
宋慈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一个经商归来、衣着光鲜的商人,身上岂会只有几个铜板?他的财物必定是先藏匿在了某处!
或许,藏匿财物本身,也是这“试探”的一部分?他想看看,妻子在面临“歹徒”胁迫时,是会死死守住家的财物,还是会为保性命而轻易交出?
“走。”宋慈猛地转身,大步向屋外走去。
他需要找到那个被藏起来的包袱。那里面,或许就藏着最终印证这残酷推论的证据,以及任玉虎扭曲行为的最后一块拼图。
屋外的阳光刺目,但宋慈却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这桩血案,并非简单的谋杀,而是一场由猜忌、扭曲的人性和荒唐的“考验”所酿成的,彻头彻尾的人间悲剧。
而那块蒙面黑布,正是揭开这悲剧真相的,最冰冷、最讽刺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