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庆被“请”到临时值房时,神色平静得近乎诡异。他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仿佛眼前的一切风波都与他无关。他甚至微微躬身向宋慈行礼,动作标准得挑不出一丝错处。
“宋大人深夜传唤,不知有何吩咐?”他的声音平稳,带着太监特有的尖细,却听不出丝毫慌乱。
宋慈没有让他坐下,目光如两道冷电,直刺向他:“王庆,戌时正刻,你离开保和殿一刻钟,去了何处?”
王庆眼皮都未抬,从容答道:“回大人,小的内急,去了附近的净房。”
“哦?哪个净房?可有人证?”
“宫中路杂,小的记不清具体是哪个了。当时只顾着方便,并未注意周围是否有人。”王庆对答如流,显然早有准备。
宋慈不置可否,转而拿起那本记事本,缓缓翻开:“这本册子,是在徐领事居室找到的。上面记录了一些有趣的数字,关于宫中历年修缮的款项支用。‘支’与‘记’,数额相差颇大,王公公管理修缮,可知这是何故?”
王庆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但很快恢复,摇头道:“小的不知。徐领事记录何事,非小的所能揣测。”
“是吗?”宋慈声音转冷,“那本官来告诉你!这上面记录的,正是你王庆多年来利用职权,贪墨宫中修缮款项的铁证!‘支’是户部拨付之数,‘记’才是你实际用于修缮之数,其中差额,尽入你囊中!徐震早已暗中查清,记录在案!”
王庆猛地抬头,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那是一种被戳穿底细的惊怒,但他仍强自镇定:“大人!此话从何说起!这是污蔑!定是徐震他含血喷人!”
“污蔑?”宋慈冷笑一声,将桌案一拍,“那你来解释解释,为何在你房中搜出的常服上,会沾染喷溅状的血迹?还有那些红色与黑色的粉末,又是什么?!”
王庆的脸色瞬间煞白,嘴唇哆嗦着,似乎没料到宋慈竟已搜查了他的住处。他眼神闪烁,急速思考着对策:“血……血迹……或许是小的不慎割伤所致……那些粉末,小的整日与土木油漆为伍,沾染些也不奇怪……”
“不慎割伤?喷溅状血迹乃锐器或钝器大力击打所致,岂是寻常割伤能有?”宋慈步步紧逼,“那红色粉末,分明是丹砂朱漆或是丹药残留!黑色粉末,乃砚台墨锭之屑!徐震脑后遭钝器重击,他平日好服丹药,房中更有砚台!你还敢狡辩!”
王庆呼吸急促,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依旧咬紧牙关:“小的……小的不知大人所言何物!小的戌时只是去更衣,并未去见徐领事!”
“未见?”宋慈逼近一步,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万钧之力,“那你如何解释,在徐震可能已遇害的戌时二刻左右,宫女张华在门外询问时,屋内会传出徐震的回应?!据张华所言,那声音与徐震一般无二!若非你这精通口技之人模仿,还能有谁?!”
这一击,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王庆的心防上。他擅长口技,这本是他赖以生存甚至沾沾自喜的技艺,此刻却成了指向他最锋利的矛。
王庆踉跄后退一步,眼神中的慌乱再也掩饰不住。
就在这时,吴江快步走入,在宋慈耳边低语了几句。宋慈眼中精光一闪,点了点头。
吴江随即朗声道:“大人,重新搜查徐震居室的兄弟回报,在居室后窗窗外松软的泥地上,发现了一枚清晰的脚印!鞋印纹路特殊,与王庆日常所穿官靴的鞋底纹路初步比对,完全吻合!且窗台上有明显的蹬踏痕迹!”
“王庆!”宋慈声如寒冰,“你还有何话说!你杀害徐震之后,听到张华去而复返,生怕事情败露,来不及从门口离开,便仓皇跳窗而逃!却留下了这无法抹去的罪证!”
“我……我……”王庆浑身剧震,最后的心理防线在物证、动机、能力证据的三重夹击下,终于彻底崩溃。他双腿一软,瘫倒在地,脸上那层面具般的平静彻底碎裂,露出了其下扭曲、绝望而又带着一丝疯狂的真容。
他忽然不再辩解,而是抬起头,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看着宋慈,声音嘶哑地笑了起来:“呵呵……哈哈哈……没错!是我杀的!徐震那个老匹夫,他该死!”
他仿佛变了一个人,不再卑微,不再掩饰,眼中燃烧着怨毒与一种扭曲的“正义感”。
“宋大人,您可知这皇宫是什么地方?”王庆的声音带着一种宣泄般的激动,“是锦绣地狱!是藏污纳垢之所!表面上光鲜亮丽,实则处处算计,人人都在争权夺利,踩着别人的尸骨往上爬!没有人情,只有利用!没有人性,只有贪婪!”
他挥舞着手臂,状若癫狂:“我贪墨?是!我是贪了!可那些钱,有多少是真正用在了修缮上?层层克扣,雁过拔毛!我不拿,别人也会拿!与其让他们拿去挥霍,我拿来……我拿来还能做点实事!”他这话说得理直气壮,仿佛自己才是受害者。
“你做什么实事?”宋冷冷地问。
王庆猛地挺直身子,脸上泛起一种异样的潮红,声音也提高了八度:“我希望改变这个地方!我希望这北迎阁,能成为真正的‘北迎’之阁!而不是整天用来宴请那些趾高气扬的辽狗!朝廷应该想着如何北伐,如何收复故土,如何把北边的汉人接回家!而不是在这里歌舞升平,苟且偷安!我憎恶这个地方!憎恶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他慷慨陈词,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悲情的、心怀家国的反抗者。
然而,宋慈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他这层自我粉饰的外壳。等王庆的激动稍稍平复,宋慈才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与嘲讽:
“王庆,如果你真是如你自己所说的这般,心怀家国,憎恶腐败,那或许还值得几分‘敬佩’。”
他话锋一转,如同利刃出鞘,直刺核心:“可你真是这样吗?你私吞修缮款项,中饱私囊,这在徐震的记事本上写得一清二楚!你刚才的慷慨激昂,不过是你为自己丑陋罪行披上的一层华丽外衣!你憎恶的不是腐败,而是自己没能独占其利!你所谓的‘实事’,不过是掩盖你贪婪本性的借口!”
宋慈拿起那本记事本,重重摔在王庆面前:“看看这些数字!这些被你吞噬的民脂民膏!你可曾有一分一毫,用在你所鼓吹的‘北伐’、‘接回北边汉人’之上?没有!你只是在用家国大义,来粉饰你那颗卑劣贪婪的心!你若真有此心,又何必等到罪行败露,杀人灭口之后,才来高谈阔论?!”
这一番话,如同剥皮抽筋,将王庆所有的伪装撕得粉碎,露出了下面那个丑陋、自私、残忍的真实灵魂。
王庆脸上的潮红瞬间褪去,变得惨白如纸。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精心构筑的、连自己都快信以为真的悲情面具,在宋慈犀利的言辞和铁一般的证据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他所有的“大义”,都成了讽刺他自己卑劣行径的笑话。
他瘫在地上,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眼神空洞,只剩下彻底的绝望和被人看穿一切后的颓然。
“说吧,”宋慈坐回案后,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你是如何杀害徐震的?一五一十,从实招来。莫要再让你的私欲,玷污了那些真正心怀家国之人。”
王庆抬起头,看着宋慈那洞悉一切的目光,知道自己再无任何侥幸。他惨然一笑,终于放弃了所有抵抗,开始了他的供述。那充满诡辩与伪装的口技,此刻,只能用来陈述一桩冰冷而残酷的谋杀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