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县县衙二堂,晨光熹微。
空气肃穆,与数日前审讯张生时的森严,或质问王明远时的雷霆截然不同。今日,这里进行的是一场清算与告别。
宋慈端坐堂上,已换回那身象征提刑官权威的绯色官服,威仪自生。堂下,县衙所有属官胥吏垂手侍立,鸦雀无声,许多人脸上还带着未曾褪去的惶恐与敬畏。
“带人犯董必武、王明远!”宋慈的声音平稳,却带着最终的决断。
铁链声哗啦作响。两名囚犯被押上堂来。
董必武穿着肮脏的囚服,形容枯槁,眼窝深陷,如同被抽走了魂灵。他跪在地上,深深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仿佛每多活一刻都是煎熬。
王明远则穿着一身干净的罪衣,但脸色灰败,眼神空洞,昔日官威荡然无存,只剩下彻底的颓唐。他木然地跪下,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宋慈没有多余的言辞,直接宣判:
“案犯董必武,谋财害命,戕杀董小五,罪证确凿,供认不讳。按《宋律》,判处斩刑。案卷上报刑部复核后,秋后处决!”
裁决冰冷,掷地有声。董必武身体剧烈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最终瘫软下去,被衙役拖离公堂。他的结局,已然注定。
宋慈的目光转向王明远。
“原蔡县县令王明远,身负皇恩,执掌刑名,却玩忽职守,草菅人命,滥用刑讯,几致冤杀良善,罪责重大!即日起,革去一切功名官职,抄没家产,羁押还京,交付吏部与御史台严加议处!其任内所审积案,由本官复核,若有冤错,一并追究!”
王明远听到“革去功名”、“抄没家产”、“交付议处”,身体晃了晃,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带着锈味的叹息,重重地以头触地:“罪官…领判…” 他知道,他的一生,至此已彻底葬送。
两名亲随上前,将瘫软如泥的王明远也架了出去。
公堂之上,再次陷入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宋慈的目光缓缓扫过堂下噤若寒蝉的众官吏,良久,才沉声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蔡县之案,可谓警钟!一纸误判,轻则令人蒙冤含垢,重则家破人亡!尔等皆食朝廷俸禄,掌一方刑名琐务,手中笔墨、口中言语、乃至一举一动,皆关乎百姓身家性命!岂能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今日之后,望尔等皆以王明远为戒!常怀敬畏之心,谨守律法之度,体察民情之艰!审案断狱,当以证据为本,以情理为衡,详查细访,兼听则明!若再有无视程序、滥用职权、草率敷衍、乃至徇私枉法者——”
他声音陡然转厉,目光如电:“本官无论身在何处,必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谨遵大人教诲!”堂下众人齐声应诺,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许多人后背已被冷汗浸湿,这番话,连同王明远和董必武的下场,已深深烙入他们心中。
处理完这一切,宋慈才微微颔首,起身离座。
县衙门口,车马已备好。简单的行装,轻便的车辆,一如他来时那般。
闻讯赶来的百姓,再一次将衙门口围得水泄不通。他们不再喧哗,只是默默地注视着那位即将离去的“宋青天”,眼中充满了不舍与感激。张生在福伯的搀扶下,站在人群最前面,眼中含泪,再次深深揖下。
宋慈走到张生面前,看着他依旧苍白的脸色和需要搀扶的身躯,轻轻叹了口气:“张生,好生将养。功名之事,不必灰心。本官会修书一封于学政,陈明你之冤屈与操守。望你日后若有机会,能秉持此心,为民请命,方不负此番磨难。”
张生闻言,泪水再次涌出,哽咽道:“学生…谨记大人教诲!大人再造之恩,学生永世不忘!”
宋慈又看向一旁的董小六,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好生过日子。”
董小六红着眼圈,重重点头。
没有更多的寒暄,宋慈对周围百姓拱手环揖一周,朗声道:“诸位乡亲保重!宋某告辞!”
说罢,他便转身,利落地登上了马车。
宋安轻挥鞭绳,马车缓缓启动,向着城门外驶去。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无声地注视着车辆远去,许多人一直跟着走出了很远。
马车驶出蔡县城门,将那座刚刚经历了一场巨大风波的小城抛在身后。窗外是广阔的田野和远山,秋高气爽。
宋慈坐在车中,闭目养神,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眉宇间却是一片澄澈与坚定。
蔡县一案,至此尘埃落定。真凶伏法,昏官受惩,冤屈得雪,吏治得肃。看似圆满。
但他知道,这只是一个节点,而非终点。大宋疆域万里,类似蔡县这样的地方不知凡几,类似张生这样的冤屈或许仍在暗处滋生。王法如炉,亦有照不到的阴影;人心似鬼,总有铤而走险的妄念。
他的使命,远未结束。
前路犹长,仍有无数迷雾等待拨开,无数冤屈等待洗刷。
马车辘辘,行驶在通往下一个地方的官道上。宋慈睁开眼,目光穿过摇晃的车帘,望向远方蔚蓝的天空和连绵的山峦,眼神锐利而沉静。
那里,还有新的案件,新的挑战,和无数需要“宋青天”去守护的微末百姓。
车轮滚滚,载着那份沉甸甸的责任与信念,一路向前,义无反顾地驶向下一片需要法度与光明照耀的土地。
青天远行,路在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