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和殿的喧嚣被隔绝在厚重的宫门之外,但皇城内的紧张气氛却并未消散,反而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压迫着每一个被滞留于此的人。
宋慈并未返回为他临时安排的歇息处,而是直接征用了距离北迎阁不远的一处值房,作为临时的问询与办案之所。烛火通明,映照着他沉静而专注的面容。时间紧迫,他必须在天亮前,从这错综复杂的宫闱人际网中,理出最关键的那根线头。
第一个被请来的是少事太监丁奎。他年纪不过二十出头,面容白净,眉眼间却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阴郁和警惕。进门后,他规规矩矩地行礼,垂手站在下首。
“丁少事,”宋慈放下手中记录的毛笔,语气平和,“徐领事不幸遇害,本官需了解些情况。你与徐领事,平日关系如何?”
丁奎眼皮微跳,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回大人,徐领事是上官,小的自是恭敬有加,尽心办事。关系……尚可。”
“尚可?”宋慈重复了一遍,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本官却听闻,前几日你二人曾因宴会厅器物摆放之事,发生过争执?似乎还颇为激烈。”
丁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随即强笑道:“大人明鉴,那不过是些微末小事,意见偶有不合罢了。宫中办事,难免有磕碰,当不得真。小的对徐领事,绝无半分不敬之心。”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将争执轻描淡写地归为公务分歧。宋慈没有追问,转而问道:“今日戌时前后,你在何处?做些什么?”
“戌时……”丁奎想了想,“国宴开始前后,小的一直在保和殿外围巡查,协理杂务,许多人都可作证。直到……直到听到北迎阁出事。”
宋慈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退下。丁奎如蒙大赦,躬身退了出去,只是在转身的刹那,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慌乱。
宋慈在纸上记下:丁奎,关系不睦,口称尚可,戌时行踪需核。
紧接着被带来的是副领事太监王华。他与徐震年纪相仿,面容敦厚,甚至显得有些懦弱,此刻更是脸色苍白,眼神躲闪,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王公公,节哀。”宋慈示意他坐下,“徐领事遇害,你作为副手,可知他近日可有异常?或与何人结怨?”
王华搓着手,声音带着颤音:“宋大人,徐总管他……脾气是急了些,处事却还算公正。就是……就是有时为了长生,好服食些丹药,劝也劝不住。结怨……宫里当差,难免有得罪人的地方,但要说深仇大恨,小的实在想不出。”
他顿了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道:“不过,有件事倒是奇怪。徐总管原本已打点好行装,准备过些时日就卸任出宫荣养的。可就在今晚宴会开始前,他突然找到小的,说他……不想走了,还要再为陛下效力几年。”
“哦?”宋慈目光一凝,“他可有说为何突然改变主意?”
“没有,”王华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和不解,“他只说忽然想通了,宫里离不开他,他也舍不得离开。小的当时还……还劝了他两句,说机会难得……”
询问完王华,宋慈让他回去休息。王华躬身退出值房,脚步略显虚浮。
然而,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一名被派去暗中留意相关人员动向的侍卫便回来禀报:“大人,王公公回到他自己的休息室后,屏退了左右,里面……里面传来了摔砸东西的声音,似乎极为愤怒。属下隐约听到他说……‘凭什么!我等了八年……你该出宫养老,你还赖着不走!’”
宋慈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王华的愤怒,与他刚才表现出的敦厚懦弱,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八年副手,眼看熬到头,正职却突然变卦,断人前程,犹如杀人父母。这动机,足够强烈。
他在纸上重重记下:王华,伪装敦厚,实怀怨望,动机明确。戌时行踪?
就在这时,吴江带来了另一条线索。他询问了多名与徐震相熟的低阶太监和宫女,拼凑出的徐震形象愈发清晰:此人确实脾气暴躁,训斥下属是家常便饭,但因处事尚算公道,倒也没到天怒人怨的地步。他痴迷丹药,常私下寻访丹师,为此花费不菲。最大的特点是,没什么朋友,性格孤拐,与宫中各方势力都保持着距离。也正因如此,他即将卸任的消息早已传开,不少人都暗中盯着他空出来的位置。
“没什么朋友,脾气差,却还算公正……痴迷丹药……”宋慈沉吟着,“这样一个看似并无致命弱点的人,为何会突然改变退休计划?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不留下的秘密?还是这秘密,本身就要了他的命?”
他想起徐震口中那未化的毒丸,以及那半张提及“贪墨修缮款”的遗书。这宫里,看不见的污秽,恐怕远比明面上的争斗更加致命。
“大人,”吴江又道,“还有一事。有宫女看见,戌时初(约晚上七点),徐领事曾派了个小太监去唤宫女张华,说是对她打扫宴会厅的活计不满意,要她去居室问话。”
“张华?”宋慈想起丁奎的资料里似乎提及,他与一名叫张华的宫女关系密切,近乎“对食”。
“带张华。”
张华被带来时,眼眶红肿,显然哭过,神情怯怯,带着宫女特有的卑微与惊惧。
“张华,徐领事晚宴前唤你前去,所为何事?”宋慈语气放缓了些。
“回……回大人,”张华声音细若蚊蚋,“徐总管说奴婢打扫宴会厅不用心,边角有灰尘……他,他很生气,说明日就……就打发奴婢出宫,让奴婢回去准备……”说着,她又开始掉眼泪。
“你何时离开徐领事居室?”
“奴婢……奴婢记不清具体时辰,只记得哭着跑出来时,外面天色已暗,宫灯都点亮了。”
“你在居室内,可曾听到或看到什么异常?”
张华努力回想,忽然道:“奴婢进去前,在门外似乎听到徐总管在屋里说话,声音挺大,好像很生气,说……‘你做的事,迟早会有人知道!’然后,就听到‘啪嚓’一声,像是什么瓷器摔碎了的声音。奴婢吓了一跳,赶紧问:‘徐总管,您没事吧?’屋里停了停,然后徐总管的声音说:‘没事。晚宴准备好了?你看还有什么缺的?’奴婢回话后,他说:‘我知道了,你先去吧,我一会儿就到。’”
“你确定那是徐领事的声音?”宋慈追问。
张华肯定地点点头:“是徐总管的声音,不会错。”
宋慈让她退下,心中疑窦丛生。徐震在对谁说话?那句“你做的事迟早会有人知道”充满了威胁的意味。而摔碎瓷器的声音,与他之前在徐震居室墙上发现的疑似撞击痕迹能否对应?更重要的是,张华听到的回应,真的是徐震本人吗?据初步推断的死亡时间(戌时三刻,约晚上八点四十五分)来看,若张华听到回应时徐震已遇害,那回应者……
一个擅长模仿声音的人影,浮现在宋慈脑海——口技艺人,王庆。
然而,王庆的动机是什么?仅仅因为徐震掌握了他贪污修缮款的证据?那本被撕去半页的记事本,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宋慈的袖袋中,上面的数字,如同无声的密码,指向皇城阴影下的又一处污浊。
丁奎的掩饰,王华的怨恨,张华的委屈,徐震突然的改变主意,王庆潜在的贪污……还有那辽国侍卫长韩冰身上不合时宜的汉家内衣……无数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亟待一根能将其串联起来的线。
宋慈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漆黑如墨的夜空。宫灯的光芒在夜风中摇曳,将建筑物的阴影拉扯得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这皇城之下,暗流汹涌,每一道波澜之下,都可能隐藏着致命的杀机。他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眼神愈发坚定。无论这水有多深,他也要一探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