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珊瑚的话,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引爆了所有积压的矛盾与恐慌。
“你胡说!”辛二第一个跳了起来,脸色涨红,目眦欲裂地瞪着李珊瑚,“什么绑架!什么勒索!分明是你这丫头片子信口雌黄!”他急于否认,那色厉内荏的模样却更显心虚。
王书安闭了闭眼,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他知道,一切都完了。瑞娘则瘫在地上,掩面痛哭,哭声里充满了悔恨与绝望。
角落里的岑深,在李珊瑚目光扫过的瞬间,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但他依旧沉默,只是那深潭般的眼眸深处,似乎有寒冰碎裂的痕迹。
宋慈没有理会辛二的叫嚣,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个倚墙而立的少女身上。她虚弱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倒,但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却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锐利和超越年龄的坚韧。
“李小姐,”宋慈的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沉稳,“你身体不适,不宜久站。宋安,搬张椅子来,再倒碗热水。”
宋安连忙应声,手脚麻利地搬来椅子,又小心翼翼地递上一碗温水。李珊瑚看了宋慈一眼,没有推辞,缓缓坐下,捧着温热的陶碗,汲取着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现在,请你将所知之事,原原本本告知于我。”宋慈站在她面前,身形挺拔,如同一座可以遮蔽风雪的山岳,“你是如何被绑架,为何会在此处,以及……”他目光扫过王书安、瑞娘和辛二,“……他们各自在其中,扮演了何种角色。”
李珊瑚喝了一小口水,润了润干裂的嘴唇,开始了叙述。她的声音不高,还带着病中的沙哑和气短,但条理清晰,语气平静得令人心惊,仿佛在讲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往事。
“三日前,我因家中烦闷,只带了一个小丫鬟去城外寺庙上香祈福。归家途中,马车被这两人,”她抬手指向辛二,眼神冰冷,“辛大和辛二,拦下。他们打伤了车夫,绑了我的丫鬟,将我掳走,用布堵了我的嘴,塞进了他们自己的马车里。”
辛二还想争辩,被宋慈一个凌厉的眼神制止,只能悻悻地咽回话头,额头青筋暴跳。
“他们驾车一路疾行,专挑偏僻小路。我起初以为是为了勒索钱财,但后来偷听到他们谈话,”李珊瑚的呼吸急促了一些,似乎回忆让她感到痛苦,“才知道辛大……他根本就没打算通知我家里拿钱赎人。他……他是个人贩子!早已找好了下家,收了定金,准备直接将我卖到……卖到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去!”
“你放屁!”辛二再也忍不住,嘶吼出来,“大哥他……”
“闭嘴!”宋慈厉声喝道,声音中的威严让辛二瞬间噤声,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李珊瑚没有理会他,继续看着宋慈说道:“我心中恐惧,知道若被卖掉,此生尽毁。我必须想办法自救。但我一个弱质女流,身陷囹圄,如何能与两个悍匪抗衡?直到……我们被困在这家客栈。”
她的目光再次转向角落,这一次,明确地落在了岑深身上。
“入住客栈那晚,我因旧疾发作,气息不畅,他们在搬动我时,塞嘴的布团松动了些许。我透过马车缝隙,看到他也住进了店里。他……他与这些人的气质不同,沉默,警惕,身上有股……沙场的气息。我听到店家与他闲聊,知他曾在边疆从军。”
岑深迎着她的目光,面无表情,但拢在袖中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我知道,这可能是我唯一的机会。”李珊瑚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决绝,“我趁辛大、辛二轮流看守松懈之时,用尽办法,弄出了一点微弱的动静,引起了他的注意。”
宋慈立刻想起,入住当晚,他确实听到过后院传来一声短促异响,当时只有他和岑深似乎有所察觉。
“后来,辛大发现我病情加重,怕我死掉卖不出价钱,便逼迫王书安……”她厌恶地瞥了一眼面如死灰的王书安,“……去取我日常服用的丸药。王书安与瑞娘,他们早就因王书安赌博欠下巨债,与辛大兄弟勾结,策划了这次绑架,想勒索我家钱财分赃。王书安假借走亲戚之名出门,实则是来与绑匪汇合,传递消息。”
瑞娘的哭声更大了,充满了无地自容的羞愧。
“王书安去取药时,我找到机会,用极其微弱的声音,向经过马车附近的岑深求助。”李珊瑚的叙述进入了最关键的部分,“我告诉他,我是被绑架的,辛大是人贩子,要卖掉我。我承诺,只要他肯救我,事后我李家必以重金酬谢,足以让他后半生无忧。我还告诉他……辛二身上,带着他们兄弟这些年来贩人所得的大部分赃款,都是现银。”
“重金酬谢……现银……”辛二喃喃重复着,猛地扭头看向岑深,眼中爆发出刻骨的仇恨,“是你!果然是你!你杀了大哥,是为了抢银子!还想霸占这丫头向李家邀功!”
岑深终于动了。他缓缓抬起头,看向辛二,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冰冷的荒漠。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宋慈抬手,示意辛二稍安勿躁,他看向李珊瑚:“李小姐,依你之见,岑深为何要杀辛大?只是为了钱,还是为了救你?”
李珊瑚迎上宋慈的目光,坦然道:“大人,我当时只求活命。至于他为何动手,是信了我的承诺,还是看中了那笔不义之财,或是二者皆有,我无从揣测。我只知道,他答应会‘想办法’。”
“想办法……”宋慈沉吟着,目光锐利如刀,再次看向岑深,“岑壮士,李小姐所言,是否属实?你是否曾与她有过接触,并承诺相助?”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岑深身上。大堂里静得能听到雪花扑簌簌落在屋顶的声音。
岑深沉默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那沉默仿佛有着千钧重量。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沙哑低沉,却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
“是,她找过我。”
他承认了!
“我也确实,需要银子。”
他看了一眼李珊瑚,眼神复杂难明。
“但我,”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没有杀辛大。”
否认!他干脆利落地否认了杀人!
局面再次陷入僵局。李珊瑚的指证,似乎将凶手的矛头直指岑深,而岑深却断然否认。
宋慈眉头微蹙,大脑飞速运转。李珊瑚的叙述,解释了动机,串联起了大部分人物关系,却无法直接证明岑深就是凶手。岑深承认了接触和动机,却否认行凶。
“你说你需要银子,”宋慈盯着岑深,“需要银子做什么?你一个退伍官兵,为何会急需大笔银钱?”他刻意用了“退伍”而非“逃兵”,观察着岑深的反应。
岑深的下颌线绷紧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痛楚与屈辱,但他依旧沉默,拒绝回答。
就在这时,店家似乎想起了什么,怯生生地插话道:“大人……那个……李小姐说的马车……后院确实有一辆覆盖着厚雪的马车,看着不像是载货的……”
宋慈目光一凝,立刻对宋安道:“宋安,随我去后院,查看马车!”
他又看向众人,命令道:“所有人,依旧留在此处,不得妄动!李小姐,你也在此稍候。”
宋慈不再耽搁,带着宋安,提起一盏灯笼,再次踏入风雪交加的后院。这一次,目标明确——那辆藏着所有秘密起点的马车。
灯笼的光晕在风雪中摇曳,勉强照亮前路。马厩旁,果然停着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车辕和篷顶都积了厚厚一层雪。
宋慈走近,示意宋安举高灯笼。他仔细检查马车周围,雪地上脚印杂乱,多是辛大、辛二和王书安的。他轻轻拉开车厢门。
一股混杂着女子脂粉气、霉味和淡淡药味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车厢内颇为凌乱,铺着粗糙的毡毯,角落里扔着几截断裂的绳索和一块脏污的布团,显然就是用来捆绑、堵嘴之物。毡毯上,还散落着几根长长的、不属于男子的青丝。
一切痕迹,都与李珊瑚的叙述严丝合缝。
宋慈的目光在车厢内仔细搜寻,不放过任何角落。忽然,他在车厢座位底下的阴影里,看到了一点微弱的反光。他俯身,伸手进去,摸索了片刻,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制式古朴、边缘有些磨损的青铜腰牌,上面刻着模糊的图案和文字,沾着些许泥土和干涸的、暗褐色的痕迹。
宋慈将腰牌凑到灯笼下,仔细辨认。当看清那图案和依稀可辨的“戍”、“卒”等字样时,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绝非普通军士所能拥有的腰牌!而且,这上面的暗褐色痕迹……他凑近闻了闻,一股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萦绕不散。
这腰牌,属于谁?是岑深遗落的吗?上面的血迹又是怎么回事?
它为何会出现在绑架李珊瑚的马车上?
这突如其来的发现,让原本就迷雾重重的案件,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岑深的身份,似乎并不仅仅是“逃兵”那么简单。而这枚带血的腰牌,又与辛大之死,有着怎样的关联?
宋慈将腰牌紧紧握在手中,感受着那金属的冰冷和历史的沉重。他抬起头,望向大堂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落在了那个沉默如铁的退伍老兵身上。
真相,似乎又被掩盖上了一层更厚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