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广州十三行的天光还未破晓,陈明远却被一阵急如星雨的叩门声惊醒。
“公子,出事了!”张雨莲的声音在门外压得极低,却掩不住颤抖,“今早送来的三筐南海珍珠,全数掺了桐油!”
陈明远掀被而起,披衣推门的刹那,晨风裹挟着一股刺鼻的油腥味扑面而来。院中灯笼下,三只本该盛满莹白珠光的竹筐,此刻正静静淌着暗黄色的油渍。那些拇指大小的上等珍珠浸在油污里,像被玷污的明月,光泽尽失。
林翠翠蹲在筐边,用银簪挑起一颗细看,眼圈倏地红了:“这批珍珠是婉儿姐算了三天账目才订下的……说好了辰时就要送去御医府配第一批‘玉容散’的试用品。”
上官婉儿从账房疾步而来,手中算盘珠子还在微微颤动。她俯身抓起一把珍珠,指腹搓了搓,脸色骤然煞白:“不是普通桐油——掺了松脂和硫磺,珍珠表层已开始腐蚀。这是有人刻意为之。”
陈明远心头一沉。今日午时,广东布政使夫人邀集的“闺阁品珍会”上,十二家商行的女眷都将试用这款面膜。若届时拿不出成品,不仅前期投入的五百两白银血本无归,更会在广州商界沦为笑柄。
更棘手的是,他已暗中答应御医院院判之子周文焕——那位对化学有着超前兴趣的年轻人——以珍珠面膜的配方,换取其家传的《御制美容金针秘录》。若失信于此,这条刚刚搭上的宫廷人脉,便将彻底断裂。
“仓库里还有多少存货?”陈明远强迫自己冷静。
“仅剩三两碎珠,还是上次试制时挑剩的。”上官婉儿快速拨动算盘,“若要重新采买,最近的珍珠船要从琼州折返,至少需五日。而辰时……”她抬眼看了看天色,“只剩两个时辰了。”
晨雾在十三行的麻石巷间流淌,远处珠江上传来西洋商船启碇的号角。在这座贸易帝国的心脏,每一刻都流淌着白银,也潜藏着暗箭。
账房内,烛火通明。
上官婉儿将受损珍珠在宣纸上摊开,执起炭笔快速勾勒:“珍珠腐蚀程度分三层——表层完全失光者占七成,中层微渗者两成,仅沾油污者可救者不足一成。”她抬头看向陈明远,“若是寻常商战,毁货便罢。但对方精准选择了这批要赶制贡试品的珍珠,且用的腐蚀配方绝非市井可得。公子,我们被人盯上了,且此人深知内情。”
林翠翠突然想起什么:“昨夜子时,我听见后巷有马车停驻良久。当时只当是晚归的货商……”
“马车有何特征?”陈明远追问。
“车轮声极轻,像是包裹了棉麻。”林翠翠努力回忆,“对了,车辕上挂的灯笼,映出的花纹像是……缠枝莲纹。”
屋内骤然寂静。缠枝莲纹——那是粤海关监督衙门惯用的纹饰。
张雨莲轻声道:“妾身今晨去查验珍珠时,发现筐底压着这个。”她从袖中取出一片碎纸,上面是半截朱砂印文,依稀可辨“验讫”二字,“这是官办珠场的验货戳印。按理说,民间商货不需此印。”
陈明远接过纸片,在烛火上烘烤。片刻,纸张背面渐渐浮现出淡褐色的水渍纹路——那是茶叶浸泡后留下的痕迹。他将纸片凑近鼻尖,闻到一股极淡的兰花香。
“武夷岩茶,而且是今年春贡的‘不见天’。”陈明远眼神锐利起来。这种茶每年仅产二十斤,半数进贡宫廷,余下只在广州最顶级的三大茶行流通。其中两家,正是此番在美容品鉴会上与他竞争最激烈的“宝香斋”与“玉颜坊”的幕后东家。
线索如丝线般缠绕,渐渐指向一个令人心惊的真相:毁珠之事,竟是官商勾结的局。
窗外传来更夫敲响五更的梆子声。时间,正在一滴一滴漏尽。
“既然珍珠不够,那就不用珍珠。”
陈明远此言一出,三女皆怔。上官婉儿急道:“公子,珍珠粉是玉容散的主料,配方中——”
“配方是死的,人是活的。”陈明远快步走向书房,从紫檀木匣中取出一只珐琅彩小盒。这是他穿越时随身携带的急救包中仅存的几件现代物品之一:一盒矿物泥面膜样品,标签已模糊,但真空包装尚未破损。
他小心撕开包装,灰绿色的泥膏散发出淡淡的薄荷与矿物质气息。“这是西洋深海泥,我在南洋时偶然所得。其吸附油脂、清洁毛孔之效,十倍于珍珠粉。”
林翠翠凑近闻了皱鼻:“这气味古怪,贵女们怕是……”
“所以要改头换面。”陈明远目光扫过三女,“翠翠,你去厨房取桂花蜜、玫瑰露各一瓶,再要三两新鲜芦荟。雨莲,你精通药理,看看能否调配些舒缓的草药汁液,中和这泥膏的刺激性。婉儿——”他看向正在快速计算的上官婉儿,“我需要你半个时辰内,算出用此泥替代珍珠后,所有辅料配比需调整的幅度,以及成本变化。”
上官婉儿执笔的手顿了顿:“公子信我?”
“你的算学,是我见过最精密的。”陈明远的话让她耳尖微红。
三人分头行动。小院顿时忙碌起来:林翠翠提着裙摆奔向后厨;张雨莲打开随身药囊,取出晒干的洋甘菊、金盏花;上官婉儿则铺开算纸,炭笔如飞,将原有配方中的十二味材料逐一重新配比。
陈明远也没闲着。他取来铜盆,将矿物泥小心刮出,又以蒸馏法提取的玫瑰纯露缓缓调和。现代化学知识在脑中飞速运转:海泥富含硅、镁、钙,清洁力强但可能过敏,需要天然保湿剂平衡;芦荟中的多糖体与桂花蜜的葡萄糖可形成保护膜……
辰时初刻,第一版改良泥膏出炉。张雨莲以银针试毒后,率先涂在手背上。片刻,她眼睛一亮:“肤感清凉,润而不腻,比珍珠粉更易推开。”
但难题接踵而至。林翠翠看着仅够制作二十份的泥膏,忧心道:“品珍会邀请的女眷就有三十余人,更别说各家还要带试用品回去……”
“所以我们要‘造势’。”陈明远看向那盒所剩无几的现代泥膜,一个冒险的计划在心中成形。
他令上官婉儿取来最精致的越窑青瓷小罐,将泥膏分装成十份,每罐仅够一次使用。“这十罐,不卖,只赠。但只赠给今日品珍会上,最有影响力的三位夫人。”
“那其余人如何交代?”林翠翠不解。
“就说——”陈明远微微一笑,“此乃用西洋秘法,采南海万丈深渊之‘龙涎泥’所制,每年仅得十罐。今日赠出三罐以结善缘,余下七罐将在三日后的‘奇珍拍卖会’上价高者得。”
上官婉儿立刻领悟:“物以稀为贵。公子是要用饥饿营销,将损失转为声势。”
“不止如此。”陈明远压低声音,“翠翠,你借着送泥膏的机会,务必要让那三位夫人知道——她们的珍珠面膜之所以延误,是因为有人不想让这款好东西面世。”
林翠翠眼睛一亮:“祸水东引?”
“是借力打力。”陈明远望向窗外渐亮的天色,“既然有人想让咱们出丑,那不妨让全广州的贵妇都知道,是谁在阻挠她们变美。”
辰时三刻,御医府后园的品珍会如期开场。
珠围翠绕中,陈明远携三女立于偏厅,透过雕花槅扇观察正堂情形。广东布政使夫人王氏端坐主位,两侧依次是粤海关监督夫人、广州将军夫人等一众命妇。她们面前的紫檀案几上,本该摆放着玉容散试用的青瓷碗盏,此刻却空空如也。
宝香斋的女东家赵娘子摇着团扇,声调不高不低,却恰好能让全场听见:“听闻陈公子今日要献上新方,怎么迟迟不见?莫不是……备货不周?”
堂内响起细微的窃语声。
就在此时,林翠翠捧着一只锦盒盈盈而入。她今日特意穿了身水绿襦裙,鬓边簪一朵新摘的玉兰,清新脱俗的模样立刻吸引了众人目光。
“给各位夫人请安。”她福身行礼,声音清亮,“我家公子本已备好南海珍珠所制的玉容散,不料昨夜有宵小潜入货栈,将三百颗上等珠全部毁损。”
满堂哗然。
林翠翠眼圈适时泛红,却强作笑颜:“幸得公子早年游历西洋时,曾于深海偶得一种‘龙涎泥’,其美容之效更胜珍珠十倍。只是此泥采集极难,十年方得少许,本是留着自家用的……”她打开锦盒,三只青瓷小罐静卧丝绒之中,“今日忍痛割爱,献给王夫人、李夫人、刘夫人三位,聊表歉意。”
被点名的三位,正是全场地位最尊、也最爱攀比的。在众人灼灼目光中,王夫人矜持地揭开罐盖,一股清雅的桂花混合海洋的芬芳弥漫开来。她以银勺挑起少许泥膏,涂在手背,片刻后轻咦一声:“这肤感倒是新奇。”
上官婉儿适时上前,以精准的数据解释:“此泥含七种深海矿物,吸附油脂之力是珍珠粉的八倍有余,配合桂花蜜滋养,一洁一润,正合岭南湿热气候。”
张雨莲则端上三碗药茶:“敷泥之后需饮此茶,内调外养,方得全效。”
三位夫人被这番周到服务簇拥着,虚荣心大为满足。不到一盏茶功夫,王夫人揽镜自照,竟发现鼻翼两侧的油光明显消退,肤色也透亮了些。她惊喜道:“这龙涎泥果真神奇!”
方才还发难的赵娘子,此刻脸色微僵。她身侧玉颜坊的东家低声道:“不是说万无一失么?怎又冒出个龙涎泥?”
更让她们不安的是,其余未被赠予泥膏的夫人小姐们,此刻正围着林翠翠追问何时能买到。当听说仅剩七罐、三日后拍卖时,几位豪富之家的女眷已开始暗中计较该出多少价钱。
偏厅内,陈明远透过窗隙看着这一幕,心中并无轻松。他知道,今日虽是险胜,却也彻底暴露了实力。那盒救急的现代泥膜已用尽,若三日内研制不出替代品,“拍卖会”就会成为真正的笑话。
更让他警惕的是,方才张雨莲暗中递来一张纸条——她在检查剩余珍珠时,发现腐蚀油液中混有微量番泻叶汁。这是一种南洋传来的药材,广州城内,只有一家药行有售。
而那家药行的幕后东家,姓和。
夜幕降临时,陈明远独自站在院中。珠江上的船火如星子洒落,远处十三行的灯火彻夜不灭。这座用白银堆砌的城市,美丽而危险。
上官婉儿悄然来到他身后,递上一本账册:“公子,妾身重新核算了原料。若用闽地白瓷土替代西洋海泥,辅以岭南特有的火山矿物粉,或许能仿出七分相似。只是……”
“只是什么?”
“瓷土需特制研磨,火山粉采集地位于瑶民山地,寻常汉商难以进入。”上官婉儿顿了顿,“但妾身记得,张妹妹曾提过,她幼时随父亲行医,救治过一位瑶寨头人的儿子。”
陈明远猛然转身。月光下,张雨莲不知何时已站在廊下,轻轻点头:“那位头人如今应是老寨主了。若公子需要,妾身愿往瑶山一行。”
“不可。”陈明远断然拒绝,“山地险峻,你一人太危险。”
“妾身可扮作游医,且有当年信物在。”张雨莲从颈间取出一枚兽骨雕件,“瑶人重恩,必会相助。”
林翠翠也从房中走出,咬唇道:“我也去。多个人照应,总好过雨莲姐独自冒险。”
三女目光相触,白日里的那些微妙醋意,此刻在危机面前竟悄然消融。上官婉儿轻声道:“妾身留守十三行,继续追查毁珠之事。三日内,无论原料能否取回,我都会设法稳住拍卖会的局面。”
陈明远看着她们,胸中涌起复杂情绪。穿越以来,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已不再是孤身一人。
“公子。”上官婉儿忽然压低声音,“还有一事。今日品珍会散后,粤海关监督夫人的贴身丫鬟偷偷找我,说她家老爷近日常与一位京城来的客人密谈。那位客人,左手戴着一枚翡翠扳指,扳指内侧……刻着满文。”
陈明远瞳孔微缩。满文,翡翠扳指,京城来客——诸多线索,隐隐指向那个他最忌惮的名字。
就在此时,院门被急促叩响。门外传来御医府周文焕焦急的声音:“陈兄!快开门!宫里……宫里来人了!”
众人脸色骤变。陈明远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袍,向院门走去。门扉开启的刹那,他看见周文焕身后站着两名青衣太监,手中捧着的不是圣旨,而是一方紫檀木盒。
为首的太监面无表情:“奉贵人命,将此物交予陈明远。贵人问——南海深泥,可敷得北地风霜?”
木盒开启,里面竟是一幅小巧的油画肖像。画中女子身着西洋裙装,面容却分明是满人轮廓。更令人心惊的是,她手中把玩之物,正是一枚与陈明远穿越时携带的、一模一样的Zippo打火机。
月光忽然被乌云遮蔽。远处雷声隐隐,珠江潮水,正在黑暗中悄然上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