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算经破局
子时的更鼓刚敲过,广州十三行街区的石板路上已鲜有人迹。陈明远租下的“明远商号”后院作坊里,却还亮着三盏油灯。
灯下,上官婉儿执笔疾书,算盘珠子在她指尖发出清脆连贯的声响,如珠落玉盘。她正在核算第三批面膜试制所需的珍珠粉用量——这是今日从潮汕商户手中高价购得的最后五十斤上等珍珠贝研磨粉,若再不能突破筛选效率的瓶颈,面膜的研制便要彻底停滞。
“婉儿姐姐,还没歇息么?”
张雨莲端着托盘推门进来,碗中莲子羹还冒着热气。她将托盘轻轻放在算桌一角,目光扫过摊开的各种账册与演算纸,轻声叹道:“林妹妹又去催问顺德那边的原料商了,说是三日内若再供不上细磨珍珠粉,便要亲自去海边收贝。”
上官婉儿头也不抬,手中笔走龙蛇:“她去也无用。珍珠贝五月方是丰产期,如今才三月中旬,渔民手中存货本就不多。关键不在原料多寡,而在筛选之法——百斤粗粉只得十斤可用细粉,余下九成都浪费了。”
话音未落,后院突然传来瓦片轻响。
张雨莲神色一凛,纤手已摸向腰间针囊。上官婉儿按住她的手,吹熄两盏油灯,借着月色缓步移至窗前。只见墙头黑影一闪,似狸猫般轻盈落地,直奔作坊侧面的原料库房而去。
“果然来了。”上官婉儿声音冷冽,“这已是第三夜。”
黑影撬开库房木窗的瞬间,院内四角忽然亮起火把。陈明远披着外袍立于中庭,身后跟着四名精壮伙计——这都是他从闽南商队中精心挑选的好手,专为防备近日频发的窥探之事。
“朋友,既来了,喝杯茶再走不迟。”
黑衣人反应极快,转身便欲翻墙,却见墙头不知何时已站定两人,堵住去路。眼见逃脱无望,黑衣人忽然从怀中掏出一包粉末朝空中一撒,借烟雾掩护直扑陈明远!
千钧一发之际,数枚银针破空而至,精准刺入黑衣人膝弯穴道。张雨莲从廊柱后缓步走出,手中针囊尚未收起:“此乃‘三步软筋散’,阁下还是安静片刻为好。”
黑衣人应声跪倒,面巾被伙计扯下,露出一张年轻却陌生的脸。
陈明远俯身查看其手掌——虎口有茧,指节粗大,却不似寻常工匠或武夫。“是账房先生?”他忽然问道,“还是专司测绘的匠人?”
黑衣人瞳孔微缩。
上官婉儿此时已从作坊走出,手中拿着几页散落的纸张——那是从黑衣人身上搜出的。她借着火光细看,冷笑道:“好精细的算表。珍珠粉筛选各环节耗时、耗料、出粉率……连我们昨日刚调整的研磨轮转速都记录在案。阁下背后的主子,倒是个懂行的。”
陈明远心下一沉。商业间谍的出现,意味着面膜研制已引起某些势力的真正关注。更棘手的是,原料筛选的瓶颈若不能尽快突破,即便保住配方,量产也无从谈起。
“公子,此人如何处置?”张雨莲问道。
“关进西厢房,明日送官。”陈明远淡淡道,“不过送官前,先让他看看我们如何破局。”
翌日清晨,作坊内气氛凝重。
粗磨珍珠粉在细绢筛网上缓慢过滤,十名女工轮番摇筛,细粉如雾飘落。然而速度之慢,令人心焦——照此效率,三日后的“美容品鉴会”上,所能提供的试用装将不足计划的三成。
林翠翠从门外匆匆进来,裙角还沾着晨露:“顺德、潮汕、漳州三地的原料商我都问遍了,现成的细粉存量加起来不过八十斤,要价还涨了三倍!分明是听说我们急用,坐地起价!”
“这便是商场的规矩。”上官婉儿平静道,“关键不在原料贵贱,而在筛选之法。我昨夜重新核算了工序——”
她展开一卷宣纸,上面用精细的工笔绘出筛选流程的分解图,旁注密密麻麻的算符与数字。这是她融合《九章算术》与西洋算术之法自创的演算体系,在场除了陈明远,无人能完全看懂。
“传统筛选,是将粗粉置于平筛,靠人力摇动使细粉落下。然我观测发现,细粉下落速度与筛网倾角、摇动频率、粉粒湿度三者相关。”上官婉儿以竹筷为指点向图纸,“若将单层平筛改为三层斜筛,每层网眼逐级加密,并以水力驱动统一摇动——依我推算,效率可提升五倍有余。”
陈明远眼中一亮。这不就是简易版的分级振动筛雏形?
“但水力驱动需改造水车,三日之内如何完成?”林翠翠质疑道,“何况斜筛角度、摇动频率这些,你说得轻巧,做起来哪那么容易?”
“角度可取三十度,此乃物料自然滑落最佳角度,我在《营造法式》中见过类似应用。”张雨莲忽然开口,“至于频率……婉儿姐姐既已算出数据,我可配合针灸铜人上的经络律动原理,设计一套均衡摇杆机构。”
两女目光在空中交汇,首次在没有争执的情况下达成共识。
陈明远当机立断:“即刻动手。翠翠去铁器铺定制三层斜筛框架,雨莲设计摇杆传动,婉儿核算所有尺寸数据。我们只有两天时间。”
接下来两日,明远商号后院成了临时的工坊。
上官婉儿的演算纸铺满了整张长桌,她从《周髀算经》中借鉴勾股定理确定支架结构,又用自创的“差分法”精确计算每层筛网所需张力。张雨莲则拆解了一具针灸铜人,以其关节联动原理设计出可调节摇幅的曲柄连杆。林翠翠奔走督造,将广州城内最好的篾匠、铁匠都请到了作坊。
第二日黄昏,改良筛选装置终于组装完成。
这是一个宽四尺、长六尺的木制机架,三层细绢筛网呈三十度倾斜排列,以精巧的连杆与院中水车连接。当水车转动,动力通过传动轴带动曲柄,筛网便开始规律振动。
“开始试车。”陈明远声音沉稳。
水车缓缓转动。第一层筛网上的粗珍珠粉开始跳动,细粉如雪般穿过网眼落向第二层,更细的粉末继续下落……最后收集盘中的,正是他们苦求不得的顶级细粉。
女工上前称量——半个时辰,筛选细粉十二斤!是旧法的六倍有余!
院内先是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欢呼。
林翠翠呆呆地看着细粉如流沙般倾泻,喃喃道:“竟真成了……”
“数术之力,本就可通鬼神。”上官婉儿脸色苍白——连续两日不眠不休的演算,已让她精力透支。但她眼中闪着前所未有的光芒,“《九章算术》粟米章有云:‘以御交质变易’,世间万物转化,皆在数理之中。今日方知,古人诚不我欺。”
张雨莲扶住她摇晃的身形,指尖已搭上其腕脉:“心力耗损过度,需立即休息。我开一剂归脾汤,配合百会、神门两穴针灸——”
“等等。”上官婉儿轻轻挣脱,走向那个被拘在西厢房的间谍,“让他看清楚。”
伙计将黑衣人带至院中。当看到那台自动筛选的机器,以及堆积如小山的细珍珠粉时,黑衣人脸上终于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回去告诉你家主子。”上官婉儿声音虽虚,却字字清晰,“商道竞争,当以正合,以奇胜。窥探模仿终是下乘,算经数术方为根本。”
黑衣人被押走送官。但陈明远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能派出如此专业间谍的对手,绝不会轻易罢手。
第三日,“明远商号美容品鉴会”在十三行会馆如期举行。
广州城内二十余家商行的女眷、七位官员夫人、甚至两位从澳门来的西洋商人太太,都收到了精美请柬。会场布置融合中西:粤绣屏风与玻璃镜相映成趣,珐琅香炉中飘出玫瑰精油香气,每一张花梨木案几上都摆着青瓷小罐——罐中正是用改良技术赶制出的“珍珠润颜膜”。
试用环节,夫人们将莹白膏体敷于手背,片刻洗去后,肌肤立显润泽。惊叹声、询问声、订货声此起彼伏。林翠翠穿梭应酬,巧笑嫣然;张雨莲在一旁讲解中医养肤之道;上官婉儿虽面色仍有些苍白,却以精湛算学当场为不同订购量核算出优惠方案,令几位精通账目的商贾夫人刮目相看。
品鉴会大获成功。预定数量突破五百罐,定金收入足以覆盖前期所有投入。
夜幕降临时,陈明远独自登上商号三楼露台。珠江上船火点点,十三行街区灯火通明,这座帝国南方最重要的通商口岸正在他眼前展开一幅繁华长卷。他手中把玩着一罐面膜,思绪却飘向更远处——简易的振动筛在这个时代已是“奇技”,那么更多的现代知识呢?当穿越者的智慧与这个时代的资源结合,究竟能掀起多大风浪?
楼梯传来脚步声。
三女并肩而来,脸上都有疲惫,却也带着成功的喜悦。这是自争风吃醋风波后,她们首次如此和谐地站在一起。
“公子,今日收定金共计两千三百两。”林翠翠递上账册,眼中满是崇拜,“您真是神机妙算。”
“非我之能,是大家同心协力的结果。”陈明远诚恳道,“婉儿的数据、雨莲的机巧、翠翠的奔波,缺一不可。”
上官婉儿微微摇头:“若无公子点出水力驱动之念,婉儿再算十年,也想不到筛网可以如此改造。”她顿了顿,低声道,“这两日我时常在想,公子胸中所学,究竟来自何处?那些看似天马行空的想法,背后似有一整套迥异于四书五经的学问体系……”
问题轻轻落下,露台上忽然安静。
陈明远望向珠江上逐渐升起的薄雾,缓缓道:“学问之道,本无畛域。中西古今,但凡有益于民生国计者,皆可为我所用。”他转身,目光扫过三女,“正如这面膜,珍珠粉是古法,蜂蜜是古法,但将它们以特定比例配伍,用改良技术制取,便是新物。所谓‘奇货’,不过是将寻常事物重新组合罢了。”
张雨莲若有所悟:“如中医方剂,君臣佐使,配伍不同,药效天差地别。”
“正是此理——”
话未说完,楼下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赵掌柜气喘吁吁跑上来,手中捏着一封盖有火漆印的信函。
“东家,总督府刚派人送来的……说是和珅大人从京城发来的急件。”
陈明远拆开信,目光扫过那些看似客套实则暗藏机锋的文字,脸色逐渐凝重。信末一句尤其刺眼:
“……闻兄台研得养颜妙品,献于内宫之物亦不过如此。然奇货可居,亦易招嫉。粤海关税务,近日当有变动,望早作绸缪。”
江风骤起,吹得信纸哗啦作响。
陈明远将信递给三女传阅,自己则凭栏远眺。江雾越来越浓,吞没了远处航船的灯火。他忽然想起穿越前读过的那段历史——乾隆二十四年的广州,确实有一场针对十三行商人的税务整顿。而主导者,正是如今如日中天的和珅。
“公子?”林翠翠担忧地唤道。
“无妨。”陈明远收回目光,声音平静却带着某种决意,“该来的总会来。只不过……”他看向作坊方向,那里还亮着灯,改良后的筛选机正在赶制订单,“我们的速度,得再快一些了。”
夜雾弥漫,珠江潮声隐隐。
露台上四人衣袂飘动,身后是初战告捷的喜悦,眼前却是逐渐逼近的狂风骤雨。而这,只是南洋奇货之路的第一道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