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顾门门主李相夷,近来添了个新癖好。
那间存放珍贵典籍、寻常弟子不得擅入的藏书阁顶层,成了他除练剑与处理门务外最常流连之地。
“九节菖蒲,性寒,通窍涤浊……配三百年份雪灵芝,可固本培元,化解阴邪之毒?”李相夷喃喃自语,指尖重重一点,“雪灵芝……后山寒潭崖壁上似乎见过一株!”他眼中光芒一闪,身影已如轻烟般消失在窗前。片刻后回转,袖中已多了一株萦绕着淡淡寒气的菌状灵芝。
渐渐地,他房间内开始堆满各种奇形怪状、散发着或清冽或苦涩气味的植物根茎、叶片、花朵。金线兰、七叶鬼臼、星辉草……甚至还有几颗散发着微弱月华的冰蓝浆果。
密室那位,却始终静默如冰。
这一日,春光明媚,后山梨花林如雪浪翻涌。李相夷处理完几桩紧急门务,屏退左右,独自来到密室前。他屈指轻叩,石门无声滑开。
穆凌尘依旧盘坐于玉心寒石之上,周身寒气氤氲,眉宇间那点寒星灵光略显黯淡。听到动静,他缓缓睁开眼,眸光清冷依旧。
“出来走走。”李相夷站在门口,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总闷在冰窟窿里,没病也闷出病来。”
穆凌尘静默片刻,终是起身。白衣在行走间拂过地面无声无息。他跟着李相夷,走出密室,踏入融融春日之中。梨花如雪,簌簌落在两人肩头。
李相夷刻意放慢了脚步,对着身边隐匿在玉佩下的穆凌尘说:“那边是藏书阁,三层以下皆是江湖武学、杂学典籍,三层以上……”他顿了顿,没提自己近来常去翻找医书,“有些孤本,倒也值得一观。”
又行几步,一座气势森严的建筑矗立眼前,“那是武器库,门中弟子所用兵刃,大多由此间匠师打造养护。你的剑……”他瞥了一眼穆凌尘虚握的手,那里并无剑影,“若需养护,也可送来。”
最后,他停在一片开得最盛的梨花树下。风过处,花瓣如雪纷飞,落了两人满头满身。
“此处景致宜人,”李相夷的声音在花雨中显得格外清朗,“花开时……甚美。” 李相夷那点想让穆凌尘对四顾门多些“归属”的心思,连他自己也未曾深究。
午后,他端着一个白玉小盅,再次踏入密室。盅内是浓黑的药汁,散发着奇特的混合药香,正是他根据医典记载,精心调配,又加入了新寻来的几味“灵草”熬煮而成。
“喝了。”李相夷将药盅往穆凌尘身前的石桌上一放,语气带着不容置疑。
穆凌尘的目光落在药盅上,只一瞬便移开,重新阖上双目,周身寒气流转,显然在全力压制着什么。那药汤中蕴含的微末灵气,于他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甚至可能因药性冲突而扰乱他本就艰难的压制。
“穆、凌、尘。”李相夷见他不理,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丝被忽视的恼意。他俯身,端起药盅,直接递到穆凌尘唇边。浓郁苦涩的药气扑面而来。
穆凌尘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依旧闭目,纹丝不动,如同入定的冰雕。抗拒之意,不言而喻。
李相夷看着他那副油盐不进、拒人千里的冰霜模样,连日来搜刮灵药的辛苦、查阅典籍的耗费心神、以及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憋闷,瞬间被点着了!他猛地将药盅撤回,另一只手却闪电般伸出,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捏住了穆凌尘线条冷硬的下颌!
力道之大,迫使穆凌尘不得不睁开眼。
四目相对。
李相夷眼中跳跃着灼灼火焰,他捏着对方下颌的手指微微用力,将那张清绝却苍白的脸拉近,自己的脸也逼近,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温热的气息带着药草的苦涩,拂过穆凌尘冰冷的皮肤。
“行,骨头硬是吧?”李相夷盯着那双映着自己怒容的清冷眸子,嘴角勾起一抹近乎痞气的弧度,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赤裸裸的威胁,“再敢不喝……”他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穆凌尘紧抿的、色泽浅淡的薄唇,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惊人之语:
“信不信我现在就亲口喂你?”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穆凌尘那双古井无波的寒眸,在李相夷话音落下的刹那,骤然掀起惊涛骇浪!冰冷之下,是难以置信的震怒。他周身原本稳定的寒气猛地一荡,如同冰湖投入巨石!
两人离得太近,近到李相夷能清晰地看到穆凌尘瞳孔深处那骤然收缩的一点寒芒,以及对方下颌在自己指下瞬间绷紧的僵硬肌肉。
僵持只持续了一瞬。
李相夷眼中那点痞气的威胁依旧未散,捏着下颌的手指甚至又紧了紧,作势就要将那碗黑乎乎的药汁往自己嘴里灌。
“……拿来。” 一个冷硬得如同冰碴子摩擦的声音,终于从穆凌尘紧咬的齿缝间挤出。他猛地偏头,挣脱了李相夷的手指,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李相夷这才松开手,脸上的威胁瞬间褪去,换上一种“早这样不就完了”的、带着点小得意的神情,重新将药盅递过去。
穆凌尘看也不看他,一把夺过药盅,仰头,将那碗苦涩刺鼻、灵气驳杂的药汁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浓黑的药汁滑过他苍白的喉结,留下一点深色的痕迹。
“砰!” 空了的药盅被他重重地放回石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李相夷满意地看着空碗,心情颇好地拍了拍手:“这才对嘛!良药苦口利于病!”他拿起空盅,转身欲走,步履轻快。
身后,穆凌尘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他紧抿着唇。
李相夷走到门前顿住,脚下施展婆娑步悄无声息的重新回到穆凌尘面前,俯身吻上他的唇,并在唇舌缠绕间,将他刚刚放入口中的桂花糖送了过去。
李相夷很有分寸地偷香成功就跑,没再多做停留。
直到关门声轻响传来,密室内重归死寂的冰寒,他才缓缓睁开眼,眸光沉沉地扫过那空空如也的石桌,最终落在紧闭的门上。
一丝极淡的、混合着药草苦涩与桂花糖的甜味和那人身上独特阳光气息的味道,似乎还萦绕在鼻尖。他喉间滚动了一下,强行压下那因药力冲突而泛起的一丝不适,以及……心头那点挥之不去的、被强行“投喂”的无奈。
多事!他无声地吐出两个字,再次闭上眼,冰蓝的寒气重新将他笼罩。只是这一次,那寒气似乎不如之前那般纯粹凝实了。